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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尔
今晚和儿子去吃晚餐时，小食中心忽然走来一位面容乍见之下绝对会令人侧目的男子。 这男子很年轻，大抵不过三十岁吧。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条纹上衣，一件短裤，一双拖鞋。他走进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 那张像是给镪水泼过的脸，双眼几乎和鼻子相连在一起了。 你可以想象，他出门前根本不敢照镜子。怕照了镜子，连门都不能出了。 相信他经历过一段黑暗如窝身在洞穴中的时日---甚至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反转了，免得见了自己的面容会难过。即使家人给予无比的爱和勇气，要带他出门，他也会摇头拒绝，深怕让家人蒙羞。 他也曾托人或亲自去问过许多整容医师吧，如何把这张悲哀的脸孔恢复正常---只是回到正常---眼是眼，鼻是鼻，竟也成为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 悲哀的人生呵。 我想到，多年前一个下午，在温哥华，我刚完成一项采访任务，抬头看看周围，噢，亚伦也在这里。亚伦朝我挥了挥手，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餐。 亚伦是温哥华相当有名气的犹太裔专栏作家。他的专长是工会事务和市政评论。我们那时同是在温市议会长期采访的 “驻议会记者” 。常常坐在同一排长凳上听议员们辩论。当那些辩论变得无聊又长气时，亚伦就会用很纳闷的语气跟我说：“你还年轻，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些无聊人说无聊的话呢？你应该还有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吧？” 那时我三十出头。
亚伦五十开外了吧？就像个长辈一样。 他说去吃午餐，我就点点头乘他的开蓬古董跑车去了他要带我去的餐馆。是家温市中心东区的炸鱼薯条店。 温市中心东区是城里恶名昭彰的所在。什么贩毒、吸毒、吸毒过度而暴毙、嫖妓、流离失所、原住民街头流莺集体人口失踪等等你所能想象的及无法想象的社会的阴暗面，都可以在这里轻易发生。 亚伦一坐下来，叫了一客炸比目鱼加一客炸黑鲈鱼薯条。他认识老板。老板是华人。这里靠近唐人街。 这是一家家庭式经营的餐馆。历史也很悠久了吧，单凭墙上开始斑驳的油漆就可猜出。这种餐厅总给人一种慵懒无所事事又沉溺于过去的灰压压感觉。那四面墙就在日以继夜的颓丧中慢里斯条地消失着。 鱼炸得很好，外皮爽脆几乎感觉不到在吃面粉糊，而鱼肉还很柔润多汁，令人吃得停不下刀叉。果然是老店老招牌的老实出品，真功夫哪。亚伦早期被报社外派到美国华盛顿特区去，专门报导华府最新的劳工政策和趋势。如今倦鸟知返，回归温哥华，和担任一家电台台长的女友住在一起。我们谈得来的原因之一也是大家都在美国东岸住了一段日子，有点像另类的“同乡”。他吃着吃着不久，不知怎样就聊到他爸爸和他关系不怎么样。 他说：“他从来就是只喜欢我姐姐，从来不会对我多看一眼。” 那眼神，带着令人惊讶的幽怨。 亚伦的父亲身体健壮的时候，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会选择住在美国中西部亚伦他姐姐家那里。他父亲家很富裕，经营珠宝生意。亚伦也许因为和父亲关系不好，根本没想过要继承父业。他对父亲怨怼是似乎没试图掩盖的。现在老人家行动不便了，亚伦理所当然把两老送进了养老院，那种私立的相当昂贵的养老院---用父母自己的积蓄。 我相信他认为这是他能为父亲做的正面的事。如今做完了这件事，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了吗？ 研究调查说，和父亲关系不好的男人，内心脆弱而孤独，外表温和，却也较与父亲关系好的男人更容易有同性恋倾向。他们不太懂得经营人际关系，对婚姻或家庭的责任感也相对较弱。 呵，亚伦也是不婚主义者哦！ (这令我想到前夫。他的父亲是国际货轮船长，长年累月不在家，家里的权威掌舵人是母亲。他从小对父亲又怕又敬很疏远；虽然表面上他很擅长交际，但很难有知心的朋友。是那种打从心底不会信任人的性格。) 我记得，临走前我告诉亚伦，父亲一定也很喜欢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但是可能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对你的疼爱。父亲爱女儿很容易，对儿子却碍于父权和传统的尊严，必须懂得拿捏收放，所以他可能有点障碍。也许他的父亲---亚伦的祖父也不懂得如何表达对他的爱。亚伦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毕竟，他比我成熟许多。 走出这家很靠近唐人街的炸鱼店时，我们一起走过马路，在一家流离人士收容所的门前，碰见一个泪流满面的六十多岁妇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哭。曾经也许受别人宠爱的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落魄。 就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白目到去问那个好像被人在脸上泼了镪水的那个男子：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张脸，会变成这样？ 亚伦在她走过了我们之后，摇摇头说：“Sad people(悲哀的人们)！” 我突然觉得，某个程度上，我们都是sad people，不管我们五官是否端正。不管我们脸上是否含泪。 我们和他们的分别只是：我们善于隐藏。把肉身像炸鱼薯条那样，裹上了一层轻如空气的薄面糊，让别人和自己都看不到---内里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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