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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allylai

《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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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青指甲


香川城旧民居一入冬就会在堂屋前架起格子门,直到料峭春寒退尽时才会撤去。我家撤得尤其晚,因为冬春季节交关的时候,格子门外总是不断有陌生客人来访,每到这时祖父总会亲自出来应酬,虽然非常客气的寒暄着,但他却从不将这些客人请进屋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四月初才作罢,所以童年回忆里萌葱色的初春景致,总是镶嵌在被蝙蝠方胜、万字仙桃等等花纹的窗格子里。


不过每当问起来,家人总会很迷惑地说从没碰见过这种事,既然是客人的话,就应该敲门才对,再说开春后格子门白天明明是不关的啊;只有祖父会慢悠悠的呷一口茶,煞有介事的摇头晃脑:不足为外人道也……知道了吗,火翼,冰鳍!


虽然父亲是如假包换的孪生子,但我和冰鳍倒常常被当成双胞胎,说起来我还早上一个月出生;都是因为祖父遵照古怪的老规矩,让我们俩都梳着及耳的童发,穿式样古旧的衣衫,还只能彼此称呼这非常非常难写的乳名。如果违反了这些规矩,平时很温和的祖父就会大发雷霆,像换了个人一样,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反而和小孩子一个脾气,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不过后来我们才明白,祖父那些规矩也算是有它的道理啦……


记得小时候早春的午后,讨厌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鳍进入梦乡后,偷偷溜到书房缠着祖父讲故事;这个时节,向阳的窗外那株沉丁花正缀满茸茸的轻粉花球,从镶着金边的深绿叶片间飘散出类似柑橘的清爽香气。祖父总是悠闲地坐在斑驳的花影下,面前荡漾着一缕茶烟。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一边吃着糖果糕饼,一边听故事,这样听着听着,就干脆在祖父膝边睡着了——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况,记得是某个花朝节的前一天吧,我来到书房时发现冰鳍这贪睡虫竟然先我一步,正低头靠着祖父的左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看见他就立刻虎起脸——活该,谁让他弄脏我的新衣服!


为了明天花朝出门踏青,妈妈特地缝了两件团狮子花纹的小袄给我们;昨天浆过之后拿去晾干,没想到今天一早我就发现全被洒上了蓝墨水,这还怎么穿出门啊!回想一下,冰鳍昨晚偷玩祖母的通草花染料来着,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他溅上去的!见好端端的新衣服变成这样,我立刻拉婶婶过来,婶婶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很严厉的骂了冰鳍一顿。



冰鳍吃了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就算找祖父告状也没用,明明就是他不对!


我正要历数冰鳍的罪状,祖父却朝这边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右手边。看着我样子祖父忍俊不禁,他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鳍:……你们两个可不能再闹别扭了啊!来,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议,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欢你啦这样的威胁中,我只得不情不愿的拉住冰鳍。可是刚碰到他的手就觉得毛毛糙糙的,我甩开他低头一看,连指头都黑成一片了;这家伙刚刚究竟上那儿疯皮去了啊,满手都是灰尘!面对我的不满,冰鳍倒好,就像是忘了刚刚那顿骂一样,一个劲的憨笑。


你们啊,这样可不行!祖父无可奈何地笑着再次做和事老,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必须这样手拉手,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能放开!不然就给你们讲一百遍筷子的故事!


我连忙一把攥紧冰鳍——我是很喜欢祖父的故事啦,可筷子这个例外!什么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祖父都讲过七八百遍了!最后还都要说一句兄弟齐心,吃梨带筋,真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怎么这么奇怪,我可不觉得带筋的梨有什么好吃的!


为了眼前利益,我急忙向冰鳍表示出亲善的态度,看到我们和乐融融的样子,祖父便心满意足的开始讲故事了。说什么格子门外的客人中间,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指甲,碰上这位客人啊,可千万别请他进来,要分辨这客人很简单——他的指甲生得和别人不一样……


今天祖父的故事格外没意思呢,听得人昏昏欲睡,看见我们心不在焉的样子,祖父便打发两人出去玩。我还在新衣服的事情生气,一点也不想和冰鳍一块儿,可又没听见祖父说可以丢开手,只好一个劲儿的打高脸不理不睬,不过今天这掐尖要强的家伙有些奇怪,我从眼角瞥过去,他居然还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发了什么毛病。


就这样,我和冰鳍别别扭扭的晃到堂屋,这平日暖和敞亮的房间现在却又阴又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格子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暗啊,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怎么倒像傍晚时分一样昏暗呢,难道变天了吗?现在天阴下来的话明天花朝节会起大风的!


我疑惑的抬起头,却猛地发现妈妈正站在漆黑的格子窗影外,身后是灰蒙蒙的天空;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俯下头凑近窗格。可能妈妈拿着什么东西所以腾不出手开门吧!我连忙去帮忙,可是却被拖住了——拉着冰鳍的手还不能丢开啊!


单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那又高又重的排门的,可总不能让妈妈干站在门外吧,我急得大喊起来:妈妈自己能进来吗?


既然这么说,我就进来了!只听见一阵呼啦呼拉的声音,可能是妈妈正在放下什么招风的东西吧。等这奇怪的声响停下来,妈妈便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动门扉。这一瞬间,我看见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闪而逝……


中央的排门发出吱嘎声向两边敞开,鲜明的嫩绿色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嘛,为什么刚刚透过窗格子看却是阴沉沉的呢?不过我一时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因为妈妈站在门外向我张开双手:……跟妈妈一起走!


今天去踏青吗!我立刻欢呼着朝妈妈跑过去,连新衣服的事也丢在脑后了。可冰鳍这家伙竟然像钉在地上一样不挪窝,一定是嫉妒妈妈带我去玩,故意和我作对吧!虽然是很想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啦,可祖父总能发现我们不遵守他的嘱咐,这次再露馅的话,只怕就是筷子的故事加吃指甲客人的故事轮番轰炸了……


见我不过来,妈妈有点着急了,她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像怕摔着那样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还探出脚尖点了点地面,简直就是在烂泥地上走路那种姿势。确定一切正常之后,她疾步走过来,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冰鳍。原来是要带我们一起去!虽然我是很气冰鳍弄脏新衣服,但一个人去踏青的确也不好玩。这样想着我便摇着冰鳍的手,转头对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原谅,可他却还是憨笑着,一点也没意识到我的宽宏大量。


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妈妈的样子——她轻轻巧巧的抱起我们,却没朝门外走,反而在东张西望一番之后,又把我们放了下来。怎么办……带不走啊……”妈妈低声嘟哝着换了个方向,却单独抱起了冰鳍;正纳闷呢,妈妈又丢下他把我给抱了起来。还没在臂弯里坐稳,妈妈再一次放下我,转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依旧抱起了我们两个。原以为折腾这么久,这次总该可以出门了,没想到妈妈还是烦恼的放我们下地,左右为难的张望着:不行,有三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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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快点啊!再不出门天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用空着的手去摇妈妈的手腕,可是注意力却被一抹蓝影吸引了,难怪刚刚开门时有道青光呢——妈妈的手我再熟悉不过了,她指尖上什么时候竟染了靛蓝色的指甲?


妈妈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欢!出门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我立刻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嚷嚷着抱怨起来。


不喜欢……”妈妈的表情本来就已经很着急了,现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不断重复着零碎的句子,怎么办,不喜欢我……带不走……”


妈妈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啊?我握紧冰鳍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量,视线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们停在妈妈唇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响起了古怪的声音,一绺靛色丝线应声从妈妈嘴角垂落下来,逐渐坠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渐渐晕成一滩深蓝色水渍,不断蔓延开来……


原来我错怪冰鳍了——因为这些水迹,就是溅脏那两件新小袄上的蓝墨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伴着这古怪的声音,妈妈再一次靠近我们,近距离中我看清了那缕蓝线究竟是什么——妈妈正在咬指甲,那条线咬破的指尖流出的深蓝鲜血!


不仅仅是指甲,妈妈的脸也变青了,那是因为血的颜色就是靛青的吧?


——客人中有一个特别喜欢吃指甲,千万不可以放她进来……要分辨她很简单,因为她的指甲和别人不一样……她有着与众不同的——


青指甲!


刚刚为什么没有想起来——一搭没一搭听进去的故事里,祖父说的那个禁忌的客人,就生着靛青色的指甲!


我吓得拔腿就要跑,可冰鳍好像完全吓懵了,他挂着一脸傻笑,抓紧我的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青指甲的妈妈越逼越近,我急得号啕大哭:你不是妈妈!


一听这话妈妈立刻不再咬指甲,忙不迭的过来抱我们:是妈妈!跟妈妈走……”说着便一把抱起冰鳍。四周一瞬间就昏暗下来,阴风嗖嗖的灌进我脖子,被灰沙迷住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根本不是变天了,是妈妈背后展开的巨大青色肉翼遮住了晴朗的天空,灰蒙蒙的翅膀扇出的风把堂屋吹得乱作一团!


怎么办,冰鳍……一定会被青指甲抓走的!


我一边大哭一边揪紧冰鳍的手指——就算被一起带上天也没有办法,不可以放开手的!祖父说过的,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可以放开!


都闭起眼睛听天由命了,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青指甲的妈妈竟然像刚进屋时那样,又一次丢下了冰鳍!她青着一张脸发狂似的扑打双翼转着圈,狠命咬着指甲,蓝色的水渍溅得满身都是:怎么办?抱不住啊!哪个才是我的?有三个……有三个宝宝啊!


这里没有你的宝宝。混乱的沙尘里,憨笑着的冰鳍突然开口说道,因为你是姑获鸟。


狂乱的表情一下子冻在青指甲的脸上,与此同时,巨翼掀起的大风就像踩了急刹车一样,嚓的停住了。陌生的妈妈泄了气似的急遽缩小,眨眼间化成一只靛青指爪的大鸟;从同色的短喙中不断发出摩擦骨头般的鸣叫,这只鸟展开翅膀,倏忽消失在阳光炫目的天空中。


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我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为什么一听见这姑获鸟这几个字,青指甲的妈妈就突然变了样呢?冰鳍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他还是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因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这不是冰鳍的声音!刚刚喊出姑获鸟的时候也是,那分明就是——祖父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手拉手的冰鳍就渐渐变化了相貌——我怎么会把它看成人呢?那分明是竹骨上糊了薄纸扎成彩灯啊!灯样是个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刚刚冰鳍的笑法一模一样!



咦?火翼你怎么在那边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声音越过彩灯传来,我看见冰鳍一脸眼泪和着泥灰,嘴里还吃惊地嚷个不停,问我有什么用,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呢!


不知怎么的,我和冰鳍正分别拉住这纸男孩的左右手,难怪刚刚青指甲说一共有三个宝宝!


丢开那盏灯,我和冰鳍互相吐着舌头笑了起来——一定要快点去书房把刚刚的事告诉祖父:我们真的碰上那个不能请进门的客人了,而且我们两个人还一起把她赶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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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着,空气里弥漫着新草的芬芳,檐廊下妈妈正把那两件团狮子花纹的新衣服收回来,一看见我她就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说谎啊?妈妈走过来点着我的额头,明明衣服干干净净的,干嘛向婶婶告状说被弟弟弄脏了?再欺负弟弟的话妈妈可就不喜欢你了!我一把抱住额前的手傻笑起来,可妈妈一定猜不出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她的指甲不是青色的!



就在我眉开眼笑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婶婶的呵斥声:冰鳍你过来!看看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还把你的送子灯翻出来,都说不准去书房那边了!


是在说刚刚那个纸男孩吧!从我这里看,他的确是变成冰鳍样子;可是从冰鳍那边看,明明是我的样子啊!为什么不是我的送子灯嘛?我有些不满的抗议。


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快步向屋里走,随口回答我:因为你是女孩子,那可是麒麟送子灯。虽然看见一团糟的堂屋自己也差点脚软,不过妈妈还是努力的劝慰婶婶:常夏,可能是爷爷刚去世,孩子们想念他了,就翻出他送的元宵节礼物……”


可是爷爷刚刚还给我们讲故事的!冰鳍拉着我回到堂屋里,不服气的申辩着。


阿薰你看,这小孩子说话多犯嫌!婶婶说着一巴掌就拍在冰鳍头上,外表柔弱的她却是个火爆脾气。妈妈连忙上去劝解,这样一来婶婶更生气了:胡说八道的小孩,让猫头鹰把你抓去!


是姑获鸟!青指甲的姑获鸟!我在背后大声提醒,看着妈妈和婶婶又惊讶又恼火的样子,我和冰鳍朝一言不发站在书房门口的祖父扮了个鬼脸,祖父他微微一笑就藏进了南窗下的花影里,那表情别提多得意了!


姑获鸟,又叫做天帝女、隐飞鸟、夜行游女什么的,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子当作自己的来养。夜里巡行时,她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点在上面做标记,所以有小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晒孩子的衣服。





《青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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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雁声寺小札


可能是因为没有乱花浅草,深荫红叶迷人眼的缘故吧,一到冬天,嗅觉就格外的灵敏起来。扰攘的街道有种岁末特有的怠惰,一整天雾蒙蒙的,丝毫不觉严寒,清冷湿润的空气里飘荡着甜甜的香气,好像半干不干的糖稀似的,不一会儿混沌的街巷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随即是沉闷的爆响,那芬芳便浓郁的弥散开来。就这样闻着,眼前便浮现出雪白的炒米从还残留着灼红的黑铁炉膛里倒出来的样子。


呐,火翼。从雁声寺出来,咱们带点炒米回家吧?身边的冰鳍摸了摸鼻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虎刺开花了呢,爆炒米的味道和它真像……”


虎刺吗?是有点……”我心不在焉的重复着。说起虎刺,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前面就有好大的一株,在结出号称圣诞名物的红果之前,枝头上总是挂满一簇簇不起眼的黄绿色小花。树是建起这座学校的传教士在百十年前种下的,如今还被妥善保护着,周围拉起栏杆,生物组的兔笼鸡舍就在里面,年迈的公鸡每天都发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啼声。


记得生物委员是个娇小姐,轮到我们班照顾小动物时总被吓得哭个不停,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非要让她来管这个不可。同学们看不下去就伸出援手,其中帮忙最多的就数雁声寺的千春了——那是个很清秀的男孩,举止中透着种亲切的轻浮,特别是对待女生的时候。记得千春总是对我说:火翼,我家以前可是雁声寺的寺主哦!言辞间很是有些得意的味道。很长时间之内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和尚会有儿子,而且还是个花花公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种情况——千春的先祖盘下了雁声寺的地产,反而和尚们还要向他交房租。不过解放之后就没有寺主不寺主的了,和尚们风流云散,雁声寺早就成了大杂院;因为实在太拥挤的缘故,多年来遭了好几次的祝融之灾。可不知为什么那里的住客却没几个肯搬走的,就好比我们今天要去拜访的铁阿先生,这位有名的人偶匠师只替盘铃家做事,本来就没多少经济来源,一度跟儿女搬去新城几年,说住不惯终于还是回来蜗居在这破庙里,脾气别提多古怪了;不过他和我祖母的关系倒是挺好,老人家们常聚在一起喝茶,于是童年的我和冰鳍时不时就要充当一回送茶会帖子的小厮。


越过光秃秃的树梢,远远看见问道河对岸高埂上耸立着雁声寺的屋顶,山门殿、大殿、藏经楼,三重青凛凛残瓦有一种破败的威严;可待我和冰鳍走过元宝似的如意桥,绕开杂乱的矮屋来到雁声寺大门前,便能直接感受到整个建筑早已不复原状了——前庭中搭满灶坯间,到处横七竖八的拉起晾衣绳;见缝插针的零星花畦里草木枯黄,瘦梅稀疏的打着骨朵,山茶花上蒙着灰尘,连颜色都浑浊了,浓绿的南天竺却自顾自的挂上串串鲜红欲滴的果实。这时候住户大多都还没下班,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肥胖的花猫悠然躺在瓦块垒成的烟囱边,看到有人走近,它便纵身跃下房顶,尾巴擦着歪斜的矮竹篱笆踱了几步,倏地蹿上套廊角落的歪斜楼梯,一下子消失在那灰沉沉的幽暗中。


面对这种极富旧城情趣的冬季风物,冰鳍的脸色却陡然阴沉下来,发出恼怒的抱怨声: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这家伙为什么突然火冒三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于是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袖:别说得这么难听,会觉得不方便的只有你而已!


我就不信你呆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虽然是堂姐弟,但我和挑三拣四的大少爷是不一样的!


乱提什么姐弟!火翼,你忘掉爷爷说过的话了吗?


我顿时意识到失言——很早以前就已过世的祖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行事诸多禁忌,不让我和冰鳍姐弟相称还算其中比较正常的一例。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我悻悻然低下头:好啦好啦,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嘛……咱们快点把茶会帖子送给铁阿师傅去!


冰鳍也不再追究,只是朝那混乱的大杂院抛去近乎怨恨的一瞥:真是的,都这么多年了,这里跟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两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帮千春送新年礼物的那一次!


六年级的时候,千春好不容易当上宣传委员,所以很卖力的为元旦庆祝会出主意——让全班同学每人拿出一件小玩意放进箱子里,然后按学号轮流摸彩。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游戏实在是傻乎乎的,礼物也无外乎玩具书本之类;但当时大家都觉得好新鲜,因此兴致高昂的准备着,同时也热切期待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就努力缝了福橘花纹的笔袋,兴冲冲的拿去给冰鳍看,因为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他留心的话,一定可以拿到这件礼物的。可是这家伙不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还说什么也不透露他自己准备的是什么。


见人人都暗自尽心,作为积极发起者千春更是利用家庭之便,贡献出寺里闲置的香资箱来做道具,因此要把全班礼物都带回家装起来,那天我们恰好要去拜访铁阿先生,于是顺道帮他把那大包袱扛到雁声寺。我还清楚地记得黄昏的薄阴中,千春边喊着谢啦,两位小姐,边一溜烟跑上幽邃歪斜的楼梯,背影霎时没入百年前便已盘踞在此的暗黑里,不一会儿又变戏法似的扛着大得离谱的香资箱顺着扶手嗖地滑下,那陈旧的木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几乎要崩断坍倒,我们顿时被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冰鳍都忘了追究那句两位小姐到底指的是谁了。


说起来那天还真发生了不少事,铁阿先生难得心情好,居然送给我梅妃的小人偶作礼物,让冰鳍和千春都羡慕得不得了。更意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雁声寺居然又发生了火灾,不仅铁阿师傅同期的作品化为飞灰,连放在千春家的全班礼物也一股脑成了火神的祭品。小学最后一个新年庆祝会弄出这种岔子,大家都很惋惜,说蛮好把香资箱带来学校不就没事了嘛;可千春始终一副无所谓的逍遥态度,弄得人人有点埋怨他的意思,渐渐都不跟他说话了。后来大家毕业也就疏远了,没再有什么联系。


今天我和冰鳍送茶会帖子给铁阿先生,来到久违的雁声寺,难得的故地重游,不知道会不会凑巧碰上千春呢。其实随着冬天来到而变得敏锐起来的,又何止嗅觉而已……


刚走进铁阿师傅的房间,弥漫四处的骨胶颜料味道扑面而来,穿堂改的小客厅里,梅花式小几上茶和蜂糖糕已经备上,可因为摆了很久的关系没有一丝热气。不过对于不善于人相处的铁阿师傅来说,这已经是相当亲切地招待了,他坐在白瘆瘆的人偶头和绚烂的布料之间,也不看我们,只是随口招呼了一句:你们来了啊,等我片刻。


在小几边坐定,阵阵的穿堂风便不失时机地袭来。大冬天的喝冷茶吃着硬掉的糕饼,寒气不断从脚底升起。奇怪了,以前有这么大的风吗?我低声抱怨着,一个劲跟冰鳍混说打岔,铁阿师傅是因为没钱才住在这里吗?其实他的人偶要比SD娃娃什么的要漂亮呢,为什么不拿出去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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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冰鳍诧异的瞪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冷笑一声:会有人买吗?SD那个叫娃娃,铁阿师傅这种叫人偶!


所以啊,明明铁阿师傅的比较有品格!


说韩国泡菜好吃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品格?



……谁说好吃的!我只是记性不好,不小心在超市里买了两次渍桔梗而已!


是啊是啊,记性不好所以总是忘记爷爷说过的话,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完全无视我的恼怒,冰鳍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呷了口冷茶,悠然眺望向别处,突然间那眼神冻结了似的凝定下来。我原本不想就此作罢,可是看到他神色骤变的样子,也忍不住顺着视线看过去——


那是少年的身影吧,在半明半暗中载沉载浮。原以为是天光与幽暗交界处幻出的薄影,抑或是因为被唤醒的回忆而产生的错觉,可是……


千春,好久不见!我一下子脱口而出。听到我的语声,少年不经意的回过头来,一瞬间的迷惑后,他立即转身朝这边走来,语气间是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亲热:呦!那不是火翼嘛,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啊!你也是一样啊,那叫什么的……冰鳍是不是!


——还真这么巧碰见了啊,雁声寺的千春。


冰鳍象征性的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我则站起身来迎接多年不见的昔日同学。这时千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对了,你们等一下!话音未落他便返身跑上楼梯,那还没有完全脱离黑暗的身影再度沉入看不透的虚空之中。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这家伙早已轻捷地扛着个大箱子从扶手上疾速滑下,我和冰鳍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杂技表演——小孩子的体重就算了,扛着那么大箱子的高中生溜楼梯扶手,简直是极限运动啊!


看到千春安然无恙的跳到面前,我都暗自松了口气,将视线移向他顿在铁阿师傅房门口的大木箱:剥落的红漆表面上到处是乌黑的焦痕,一看就是被火烧过的样子,烟熏火燎的味道似乎还没散尽,斑驳中依稀浮现出黄漆写的功德二字——这不是香资箱吗?



我和冰鳍疑惑的望着千春,他却佻鞑地轻笑起来:还记得六年级的新年礼物吗?


新年……礼物?我不解的皱起眉头,那个不是烧掉了吗?


千春轻巧的摇了摇手:其实那天清理火场发现这箱子没烧掉,不过找到的时候已经天黑,庆祝会早结束了,再拿出来也没意思……”


现在把这个拿给我们看又有什么意思?冰鳍不耐烦的咋舌道。


千春一派理所当然的腔调:当然是请你们帮我带去同学聚会啊!


同学聚会?毕业都五年了也没听说过要聚会啊?我刚准备开口,冰鳍早已接过话头:从来没听说过小学同学聚会!况且等有活动的时候你自己带去不行吗?


我没法带它去呢。千春摆出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惋惜表情,合十双手作出乞求的样子,所以拜托你们啦!拜托拜托!


没法带它去……你不准备参加聚会什么的吗?我不由得问道,因为最后一个学期里,千春几乎是处于被孤立的境地,所以他可能对所谓的同学会并没有多大的期待吧。


去不去聚会是他的事,我们没义务管吧?冰鳍打断我的话,冷淡的拒绝道,而且这箱子扔掉也没关系,反正别人都当礼物早就烧掉了。


也不是不去啦……总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拜托你们……”千春的眼神明显闪烁起来,他不再理言词强硬的冰鳍,而是转向一向意志不坚的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但是真想让大家都看看这箱子,你的心肠一直很好,所以一定能明白吧,啊?火翼……”


大家精心准备的礼物被自己误以为付之一炬了,发现完好无损时却已错过时机,对于成人而言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小孩子来说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时的千春虽然表面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但他一定把这件事看成自己无可挽回的过失,从而内疚追悔直到今天吧。大家因为千春对这桩意外的轻率态度而疏远他,却忘记了一开始这点子正是他用心想出来,只为了给童年最后的新年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


虽然表面看那么不诚恳,但实际上是个细心重情又不坦率的家伙呢……


对方的话音还没落我就已经点头了:我们可以帮千春带去啦,但是真的到了同学聚会的时候,你可不能不去哦!



谢啦!千春的欢呼和冰鳍恼怒的大喊同时响起:我可没有答应!这时,狭长房间深处突然爆发出铁阿先生的怒吼:吵死了,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工作被打扰的老匠师就像怪兽那样可怕呢!我和冰鳍忙不迭的告辞,逃也似的溜出房间;刚走几步我就想起忘了带箱子,连忙折回来。不知心里打着什么算盘的千春早就躲得没影了,只有老木箱孤零零的躺在砖地上,我走上前去,却一下子被疾驰而过的强风吹乱了头发。


原来如此,难怪铁阿先生家里穿堂风那么大。隔着杂乱的前庭,冰鳍眺望向我身边阴影中的楼梯。他不说我还没发现呢,这老楼梯和我们以前看见的不一样了——扶手部分被砌成相对坚固的隔墙,北风无法像原来那样穿过楼梯木栅,所以直接灌进了铁阿先生家。


可是……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啊,我朝数步之外的冰鳍投去询问的目光,却只看见他信步走过来,帮我抬起粗重的木箱。


没想到这一抬,居然直接抬到同学聚会的会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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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站在名副其实的猫额茶亭的门口,早已经挤满那狭窄空间的同窗学友原本正谈得热闹,一看见我和冰鳍手里笨重的大型垃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动作,投来惊疑讶异的视线。



原来我和冰鳍抬着狼狼亢亢的香资箱刚走到巷口,就看见祖母伫立在家门外的身影,她一见我们就迎上来:看我这记性!几天前你们小学同学打电话来说要聚会,就在今天晚上呢,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去铁阿家耽搁了不少时间吧,也别进门了,快打的去猫额茶亭!


我说未免也太巧了吧——难怪千春赶着要人帮他捎带箱子,原来真的有同学聚会,而且恰好就是今天啊!


艰难的挤进人声鼎沸的茶间,我和冰鳍将香资箱放在好不容易空出的矮几上,光是看到它同学们就已露出嫌恶的表情,待听说这是千春托我们带来的时,大家直接抗议起来——那天雁声寺火灾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连房梁墙壁都烧塌了,这种木器怎可能会留下来?


所以说火翼和冰鳍从小就神神道道的,老是吓唬人,今天又想玩什么新花样啊?这结论也太无情了吧!我大声抗议:真的是千春给我们的,不信可以打开来看啊!


恐怕不行……”冰鳍突然在旁边冷冷的插了一句。


没胆量打开吗?坐在茶几边的同学敲着箱子哄笑道,那就等千春到了直接拆穿你们吧!


冰鳍这小子,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拆人台!我正努力寻找反驳的话,一个甜润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是真是假有什么好争的,不如像当时准备的那样按照学号轮流去摸彩,这样不是更有趣嘛!


我应声转过头来,看那笑模笑样的妍丽眉眼,说话的不就是娇滴滴的前生物委员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了啊!不等我发出感叹,生物委员早已走过来掀起台布蒙在香资箱上,顺手抽掉盖板:我是五号,一号是谁?快点过来!


这娇嫩又强势的命令实在让人抗拒不得,一个坐在屋角的男生连忙起身挤过来,连声喊着是我是我。这时茶间内也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是在意箱子的真伪还是纯属凑热闹,大家都朝即将揭晓最初秘密人投去期待又好奇的凝注。成为瞩目焦点的一号同学煞有介事的在暗箱里摸了一番,猛然抽回手,纸张的柔软的哗啦声顿时响起,他碰上的礼物是一本封面五颜六色的册子。


《毁灭,沙罗双树园》?一号惊疑又开心地的翻动着手中的书本,居然有人跟我放了一样的书呢,那时候《圣斗士》这么红啊!


不会是火翼把家里不要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了吧!确定二号同学还没到,三号嘟嘟哝哝的蹭过来,半信半疑的随便捞了捞,可等他看到躺在手心的东西却忍不住高喊起来,搞什么啊,奥特曼别针!这么巧又被我摸回来了,我还等着看谁会把它挂在身上呢!


那你就快点挂起来吧,正义超人,让大家看看存心不良的下场!”“人算不如天算,所谓的害人害己就是这样吧!几个同学跳过去抢来别针就往三号衣襟上挂,大家顿时笑闹作一团。


错不了,这绝对就是我在路边摊买的七色弹子糖,因为红色的那颗被我吃掉了!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四号的哀号混入原本就嘈杂不已的声浪中,我的天哪,五年了居然还没发霉,好恶心啊!


以为早已经忘记,可是如同时光倒流,回忆又如此清晰的复苏了——那被不小心遗落的童年最后时光,那怀着既期待又有些惴惴的心情,迎向未知成长的最后背影,今天再一次被大家亲手握在了掌心……


满屋的喧闹里,五号生物委员恬静的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她果断干脆的动作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然而看见那意想不到的礼物时的惊讶表情却和当年一般无二:啊,这是我的小兔子!


生物委员……不是很怕小动物吗?为什么还要用兔子做礼物呢?我有些困惑的看着她低垂眼睑慢慢把毛绒玩具抱进怀里,笑得那么幸福——是了,虽然害怕,但生物委员她应该打心眼里喜欢着那些小动物吧。这兔子也许就是她钟爱的玩具,在童年和少年临界的刹那,意识到就快不能再以孩子的身份为借口撒娇耍赖的她,有些不舍但却决然地拿出最心爱的东西,送给那无法逆料的友人,只为了向过去的自己,向怯懦的自己告别。


我呢……将来要做最好的兽医!生物委员的喃喃低语飘到我耳边,随即转成了困惑的疑问,咦?好像颜色有些不太一样啊……是褪色吗?我的小兔子是粉红的啊。


这一瞬间,异样的清醒向冰冷的风掠过脊背,沉浸于感慨中的我突然醒悟过来——寻觅到往事轨迹的兴奋,让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状况有多么诡异吗……


——为什么所有人摸到的,都是五年前的自己准备的礼物!


我转头看向冰鳍,他却低垂着头颅,将表情隐藏在昏黄的灯影中。不指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了,我再也顾不得学号次序,用力分开人群拼命挤近那古怪的木箱。因为插队的关系,手忙脚乱的我一下子踢到搁香资箱的茶几腿上,桌案眼看就要翻倒,我却还不顾一切的去探寻藏在箱子里的秘密——穿过柔软的盖布,指尖顿时浸入一片无处可去的虚空,失神只是须臾之间,绸缎布料有些挺括的触感猛然擦过掌心;我条件反射地抓住掠经手边的东西,却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踉跄地随着箱子向前栽倒……


时间的湍流早超越言语叙述的速度,木箱裹着盖布颓然翻在地上,我跌倒的趋势却被决然阻住——冰鳍不知何时抢到近旁,及时拉住我的手臂,一团柔软的东西则顺势从箱子盖布的缝隙里滑出,滚向他脚边。我正要去捡,却一下子瞥见自己手中的布团,缓缓摊开掌心,眼前所见我顿时呆若木鸡。


——在我手中的是人偶,梅妃人偶!


这明明是雁声寺火灾那天铁阿师傅送给我的礼物啊!而且梅妃人偶至今都放在我的床头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冰鳍难以置信的低语恰在此时幽微响起:不会吧……那个时候的针线包?


难道……当年冰鳍准备的礼物是针线包?这出乎意料的发现一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外表纤细的他从小就最讨厌被当成女生,怎么会选择这种女性化的东西啊?


果然没错!冰鳍那罕见的激烈语气证实了刚刚的猜测,但我依然有些犹豫:……或许别人和你一样准备了针线包……”


不可能,我看见你缝笔袋时到处乱插针才……”说到这里冰鳍突然截住话头不再言语,他慢慢抬起手,小荷包上被遮住的花纹呈现在我眼中——粗糙的针脚,很努力的勾勒出稚气而笨拙的橙黄色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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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不是我绣在笔袋上的福橘吗!我再也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冰鳍,或者说一半是属于我一半属于冰鳍的礼物,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奇异的组合品、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人偶、每件礼物都回到准备者手中的可怕概率——我们亲手带来的这个箱子,究竟是什么!


冰鳍撞开身边的同学,疾步上前猛地掀开香资箱上的盖布,大半箱稚趣的小东西随即滚落出来散了一地,似乎笼罩着时光静谧的雾气般显得有些朦胧。一瞬间,淡然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我想此刻映在我脸上的也是同样安心的笑容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呢,我们带来的,是礼物,我相信那是过去的自己送给今天的自己的礼物。


这是什么啊!惊慌的高喊突然响起,似乎有什么叮的一声在耳中碎裂似的,眼前的一切随着这呼喊,瞬间改变了……


生物委员手中的玩具兔也好,正被翻看的《圣斗士》也好,我的梅妃人偶也好,冰鳍的针线包也好,箱子里箱子外,霎时间恍若腾起无形的火焰,所有的礼物都在无法感知的焦热中骤然化为漆黑灰烬,旋转着飘遍整个茶间,连那坚固的香资箱也呈现出朽烂的凄惨原貌,渐渐剥落崩坏为尘埃。迷惑我眼睛,迷惑所有人眼睛的魔法……解开了……


这分明是火场的遗留物!我和冰鳍从千春手中接过的、从雁声寺辛苦扛来的、带给大家那么多微笑与欢乐的,根本不是现世的东西!


难道……千春他……”冰鳍低下头,缓缓掩住嘴角。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在雁声寺时,明明有三个人,可铁阿先生却说你们两个吵死了,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千春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我们看见千春从楼梯扶手上滑下,而那段楼梯其实已经翻修过,扶手早就被隔墙取代了啊!


千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我一把扯住冰鳍的衣袖,一听这话同学们也悄声议论起来:……不知道啊!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千春了。”“这家伙毕业之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难道真的……”


冰鳍轻轻的叹了口气凑近我耳边,语气中却有种斩钉截铁的决然:在雁声寺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了。火翼,我们所看见的千春,可能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他才无法带来这箱礼物,所以他才无法参加同学聚会,所以他才会拜托我们实现他的心愿!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遗传了祖父的血缘同时也继承了他的能力,我和冰鳍从一出生便是燃犀:我可以看见彼岸世界的存在,而他虽然看得不那么清晰,却拥有能倾听无形之声的耳朵;因此祖父才会定下诸如不准以姐弟相称之类的种种禁忌规矩,以期在他辞世之后也能更长久的保护我们,避免那来自黑暗之乡的侵蚀。


然而每一天每一天,我和冰鳍都在渐渐模糊的界限间中穿行,也许某天在某个角落,便会不经意的碰上怀抱着化为执念的愿望,徘徊于今世与常世边缘的熟悉灵魂……


就在这一刻,门扉开启的轻响伴着轻浮的招呼声传来,像滴入古池的朝露般,蓦然搅乱了渐渐凝结起来的空气:对不起对不起,睡过头来迟了!咦?大家怎么一本正经样子啊,在欢迎我吗?


不会吧?这声音……


隔着人群,斜靠着门扉的高挑少年扬声跟我们打着招呼,语调里有中让人讨厌的甜腻亲热:火翼冰鳍,刚刚我还梦到你们两个了,在梦里还托你们帮忙呢!


没错的——此刻说话的人,就是雁声寺千春!


是托他们带香资箱子吗?你们串通好了来捉弄人的吧!千春身边的男生压着他的脑袋用力揉乱了那满头黑发,一群人顿时笑成一团,全然没有半点隔阂。答案也好解释也好根本没有人在意了,刚刚那点不思议事件在这清爽的欢声中刹那间云散烟消。


原来如此,这样的你的确没法把那箱子带来的。短暂的错愕后,隐隐的微笑浮现在冰鳍嘴角;我看看大家,又看看弄脏会场的黑灰,一时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求助似的看着这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家伙,此刻他却收起了刹那间的笑容,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样子:因为……那是记忆。


原来……这箱子是记忆——沉溺过岁月,冲破了火焰,真真实实重现的回忆之箱。


因为是记忆,所以我的礼物和冰鳍的礼物才不分彼此,那是我们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因为是记忆,所以梅妃人偶才会出现在这茶间,那是铁阿师傅的手艺给千春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因为是记忆,所以大家才只可能摸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那是大家脑海中唯一的印象,以及无可取代的美好和遗憾。


因为,那是记忆啊……


从今以后,就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吧,因为大家已经重拾了遗落在时空彼岸的赠礼,可以就此带着往日的祝福,一往无前的迎向熹微中的未来。


可是千春都记得,虽然一副毫不挂心的轻佻样子,虽然一副决不认错毫不可惜的样子,但他始终记得——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有点出入偏差,但他记得每个人的每件礼物。


一件一件整理着零零碎碎,细心的收进古老的箱子里,那个冬日就这样被千春一直放在心里,叮咛珍重的藏着;他那静默的思念如同沉眠于冰雪下的待春之花,不知不觉在梦回时分散发着虚幻而澄澈的芬芳……





雁声寺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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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1-2010 05: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接下来三天假期,所以今天贴较多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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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象不是很受欢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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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假如春天来的话……



霜月的秋时雨之后,总要经过几场大雾,香川城冬天那澄澈而清朗的寒冷才会降临。


可这场雾来的有些不寻常,就像什么地方藏着一个巨大的薰炉似的,从早晨开始,潮湿的白雾就毫无节制的弥漫开来,直到傍晚也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因为发生交通意外的人多了起来,其中还有我们学校的一名学生,校方也大为紧张,早早就散了学。我和堂弟冰鳍走到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时,发现雾竟大到连来来往往的车辆都看不真切了。


好在交通灯还隐约可见,我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在斑马线旁等红灯,朦胧看见交警正吃力的疏导交通,短促的哨声此起彼伏。就在车流鱼贯通过时,道旁突然蹿出一辆自行车,就像完全没意识到危险一样直冲出去,我和冰鳍大吃一惊,条件反射的去拉那车尾。好在骑车人一看见我们的反应就连忙跳下车来,这莽撞的家伙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我们学校的男生制服,可能还是个初中新人吧,他瞧了瞧我们,非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我正想数落他几句,冰鳍却在一边提醒:要换绿灯了!只见交通灯闪了几闪就跳成绿光,人群争先恐后的跑向马路对面,真奇怪,按说现在不是下班高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骑车少年这次倒挺懂礼貌的让到一边,我和冰鳍便随着人流加快了步伐。可刚举步,就被人从后面狠命的拖了个趔趄。


你们两个是故意的吧!耳边传来了严厉的训斥声,回头就看见一位衣帽笔挺的交警恼怒地瞪着我们:刚刚让过马路,说了好几遍你们装没听见,现在倒往前赶!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一辆大型公车亮着雾灯的轮廓从我们面前隆隆驶过,虽然走得缓慢,但那毕竟是汽车啊……


刚刚……不是换了绿灯吗?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说。交警更来火了:这么大的雾,我都看不见换绿灯,你们就看见了?


这也没有必要说谎啊!可我抬头确认时,视野中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没有交通灯的影子!这时冰鳍小声嘟囔起来:是那个骑车的男生告诉我的……”可恨的是那个恶作剧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了,身边空荡荡的,只站着三两个路人。


刚刚,明明有一大群人啊……


本来已经忙不过来的交警也没空管我们,他一边示意换了通行方向,一边责备道:毛毛躁躁的,真没有小姑娘的样子!


已经走上斑马线了,冰鳍想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过头来大声补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小姑娘!


浓雾里传来那位交警不屑的声音:真是的!男孩子留那么长头发干什么!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家门口为止,冰鳍的脸色都难看得不得了。刚推开大门,兴高采烈的说笑声就扑面而来,一听就知道是祖母、妈妈和婶婶正聊天呢,笑声间隙里,一个懒洋洋的男声传了出来:所以啊,这种保养头发的方法,就是从南朝张丽华那里兴起来的……”


一听这声音,冰鳍上了冻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他也不走檐廊,直接就穿过了垂着浓雾帐幔的天井,边走边喊:琢磨,市南琢磨!


难怪祖母她们那么开心——是琢磨来了啊!我也紧走两步跑过檐廊,只见大家都围在堂屋的茶炉子边呢。婶婶一边倒茶一边怜爱的嗔怪冰鳍:你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了,回家不说先问候客人,总该跟长辈打声招呼吧,倒赶着客人指名道姓的叫起来了!


茶烟那边举起一只手,满不在乎的晃了晃: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真要论起辈分还不麻烦死了!火翼,你也过来这边啊!最后一句是冲着站在雕花排门边的我说的。


走过去靠在妈妈身边,我正好对着那个说话懒洋洋慢吞吞,还有个古怪名字的家伙——市南琢磨。爸爸曾惊讶于市南这传说中的姓氏还真的存在。这位古姓的族人是两个月前从泉城到香大修行的访问学者,和爸爸师出同门,所以来我们家走动也勤快点。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个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人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而性格别扭的冰鳍意外温顺的态度也表明了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感觉。后来就连祖母都喜欢上了这位年轻学者,因为和以前那些一本正经的学究不同,琢磨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掌故儿,比如钩弋夫人的护手秘方啊,芙蓉帐的染色法啊,等等等等,讲的绘声绘色的,就像亲眼见过一样。喜欢新鲜玩艺儿的重华叔叔和他更是一见如故,弄得爸爸几次半真半假的问这位师弟,究竟是来香大访学的,还是来我们家访学的。


琢磨,刚刚那个什么张丽华保养头发的……”祖母顺口说了一句,一听到头发两个字,冰鳍纤细的眉毛就慢慢皱起来:我要去剪头发……”


他准是想起刚刚那位交警的讥讽了。因为遵照过世的祖父的规矩,我和冰鳍从小就作一样的打扮,所以到今天还习惯于一起去理发店;一个月前琢磨说了句火翼是女孩子,长发的样子一定会更好看的,我就暗暗留起了头发,没想到冰鳍习惯成自然,也想不起自己去理一下。也不知道是头发生得快还是男生头发一长看起来就特别明显,我这边看起来没什么动静,冰鳍被误认为女孩子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这么大雾你上哪儿理发啊!不准去。婶婶立刻反对。


谁说柔软薄茶色头发的人脾气也柔顺啊,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比谁都倔强,不过婶婶遗传给冰鳍的看来也不仅是容貌而已。眼看两人脸色都不对了,祖母立刻出来打圆场:冰鳍,怎么和你妈妈说话呢!常夏也是,反正是男孩子,你就随便帮他剪剪吧。


冰鳍是不讲究,可婶婶哪有那样的手艺。正没办法的时候,琢磨笑了起来:多大的事儿啊,不嫌弃的话我来帮小少爷你剪嘛!说起来以前我也学过一点儿剃头功夫的!冰鳍立刻起身开始排凳子,祖母她们当然更是赞成。琢磨一边检点着剪刀什么的一边说:也能凑合着用了,还少面镜子。我要到后面厢房去拿,却发现中堂左面的高茶几上有个圆圆的东西亮晶晶的反光,看起来就是面镜子,也不知道谁顺手就丢在那儿了。


拿来看了才知道不对,那不像我们家的东西,而且也不是镜子——那是件叫不出名字的银器,雕工非常粗糙,甚至说未经雕琢也不为过,原本亮得嚣张的崭新银器是再轻浮不过的了,可也许因为时常被摩挲染上手泽的缘故吧,这件器皿却处处含着和主人一样慵懒的光泽;透明的琉璃穹隆浑然天成地镶嵌在原石一样的台座上,玉屑似的粉末在穹隆下脉脉流动,倒像是个下雪玩具,只是雪粉颗粒细微,更像起雾的样子。因为总不见那纷纷扬扬的雪沫静下来,我怀疑是不是哪里装了微型风扇,就拿起那玩具想放到耳边听听。正往冰鳍的脖子上系大块布头的琢磨突然喊起来:可别摔了,火翼!这可是不容易弄到的好东西!



难怪我看着眼生,原来是琢磨的东西,他放在高几上的书包拉练开了,这玩具就滚了出来。这个我可要送给最要紧的人呢!半路出家的理发师拈着冰鳍的头发左看右看,带玩带笑的说。看来是送给女朋友什么的吧,我连忙丢下那宝贝:这下雪玩具里怎么没有企鹅或者北极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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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2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不是玩具,是古董嘛!琢磨一本正经的开玩笑,我故意和他抬杠:别骗我了——就算造得古色古香的,可怎么看也是下雪玩具啊!正说着婶婶已经把镜子拿来了,琢磨伸手去接,冷不防冰鳍轻叫一声:哎哟!什么东西这么冰啊!


琢磨慌忙缩手,原来一个坠子从他领口滑了出来,碰到了冰鳍的面颊。看着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象牙色坠子,冰鳍眼睛都快对起来了:这是什么啊……一股恶香……”


我立刻过来凑热闹,琢磨对香的喜好还真是奇怪呢——像是常山那种烂熟的花香里混着某种甘甜味道,究竟是怎么配出来的啊?


是琥珀!琢磨干脆的说着把坠子塞回领口,一丝神往的笑影不经意间浮现在他唇边,当那眼角微微下垂的时候,天真与沧桑便在这一刻

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丝可以说是甜蜜的微笑让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那下雪玩具,和冰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也有不透明的琥珀啊……”闲聊的话刚讲到一半,爸爸恰好进门了,他一见琢磨就苦笑起来:幸亏你这篇论文写得还有些样子,不然我都想说你不务正业了。说着一边把大衣交到妈妈手里,一边翻出琢磨的文章,《方技略神仙类考》……考证功夫倒是很细,可为什么去弄些术士炼丹求仙的东西啊!


一听见爸爸又开始这一套,妈妈和婶婶立刻躲出去了,我和冰鳍只恨不能捂上耳朵,奶奶也努力岔开话题:只等重华从医院下班了……”爸爸却完全不管别人的反应:不过有些奇怪,我看你以前发表的那些论文,有时虽然难免断章取义或六经注我,但难能可贵的是都很有自己的见解,现在考证功夫渐入佳境,倒把自己的观点给丢了……”


听爸爸说教还不如看理发来的有趣,想不到琢磨的手法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级的,他一边别过剪刀整理头发的层次,一边回答:师兄你说得没错啦,可再怎么说人的生命不是都太短了吗?所以智慧也是有限的吧。还不如做个旁观者比较好,人家孔丘不也述而不作吗……”


爸爸立刻来了精神:所谓的述而不作应该这么理解吧……”眼看着又要没完没了了,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夸张的抱怨声:可算是到家了!根本是摸瞎子嘛!


我连忙过去把虚掩的排门打开,天色早已经黑透了,失去深远感的夜色里不见一盏灯火,浓雾以一种真实无比的坚固感充塞了每个角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它毛玻璃一样的肌体。正发呆的时候,眼前突然冒出一大团不成形的黑影,我惊得连退了几步,没想倒对方也吓得不轻:什么啊,已经到了堂屋了!分明是重华叔叔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团奇形怪状的黑影原来是重华叔叔扶着一位白发老妇人。


今天的来访者还真不少呢。看到家人询问的目光,重华叔叔流露出为难的样子:这一位……这一位是曾婆婆,说起来有些麻烦……”


一向伶牙俐齿的重华叔叔这次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情况,原来这位曾婆婆是平重雅医生那边的病人家属,她的孙子是浓雾造成交通意外的受害者之一,送来不久就处于脑死亡的状态了;偏偏同病区有位一直在等待肾脏移植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知从那里打听到双方配型恰好合适,情急之下便向曾婆婆请求。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大的转机,可对曾婆婆而言,首先面对的却是突然降临的噩耗。可能因为双方都非常焦急心痛的关系吧,一言不合,竟然闹得不可开交。重雅医生是个把治病救人仅仅当成工作的人,根本不会管这些闲事。重华叔叔看不下去,就把曾婆婆带回家来休息安顿,等风波平息下来再送她回医院去。


让医生你为难了。这位婆婆看起来知书达理,虽然说话时手指都在战抖,但语声却依然十分沉静,那个时候我也说了很过分的话——我说那对夫妻还很年轻,可以再生一个……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给医生添麻烦了,所以请让我……让我回去陪在那个孩子身边,他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就没离开过我……”


重华叔叔连忙说:别想那么多,您差不多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吃饭和休息,重雅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你可以信任他的。听了这句话我和冰鳍都忍不住点了点头,今夏和盘铃家订了亲却又戏剧化的解除婚约的重雅医生,虽然像是改了性子,还收养了一个有自闭症的少年,但始终是个外头体面骨子里相当薄情的家伙,唯一优点就是他高超的医术了。


那孩子已经……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早上出门时还要我做他最喜欢的饭菜等他回来,怎么会……更何况那孩子,那孩子的心还在跳啊!他还活着不是吗?似乎无法顺利恸哭出来,透过句子间隙无法遏抑地泄漏出不成腔调的哽咽,曾婆婆不断以紊乱的语声,诉说着这让人无法回应的话题。


除了宽慰这位不幸的老妇人,大家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可是这毕竟不是能感同身受的事情,我们家族也曾面对过祖父病故,但之后十几年的岁月已足以沉淀悲伤,而且这和此刻的情形到底大有不同。即使怀着深切的同情,可安慰的话一出口就变得出人意料的程式化,所以在我的耳中,那絮絮的语声反而退成了背景,占据整个空间的是如同浓雾般湿重的沉默,无法前进也没有退路,话题就这样陷在悲伤的沥青里,昏暗的胶着着。


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即使心还在跳动也没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间,像严冬清晨的阳光一样晴明的语声被干脆的抛掷到人们中间。我惊讶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琢磨微微垂着眼角,眼神里丝毫没有对那轻率话语的悔意。然而也许正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真挚的缘故吧,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指责他的无礼,大家只是注视着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从下方恳切凝望着那悲恸的苍老面庞:死掉了就是死掉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让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么想着,就可以实现……”琢磨认真的诉说着,就好像在传达冬去春来的常理那么自然。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妈妈和婶婶甚至不安的站了起来——琢磨的态度有种无法形容的奋不顾身的味道,他的语言坦率到危险的程度。他隔绝了在场的他人,独自把自己完全袒露出来,那样决然的面对着在厚茧里挣扎的悲伤,既不同情也不伤心,就好像最临近死亡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劝说或安慰的态度,同样,琢磨讲述的,也不是劝说或安慰的语言:只要一直思念着他,他就没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会存在多久,就这样代替他……活下去……”


这一刻,崩溃般的笑容出现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视着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地举起右手。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应,但谁也无法劝阻,因为琢磨从一开始就无形的摒除了别人的存在,惩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决定独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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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原以为会重击在琢磨面颊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却轻轻落在他蓬松的额发上:你还什么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话而已,这样不够……不够的……”就像烛泪从灯台中漫溢出来一样,浓雾包围的堂屋里渐渐盛满了低沉而凄绝的啜泣声。


仿佛是一种救赎,老妇人的哭泣使紧捆在我们心上的黑色绳索微微松弛了,我无法形容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倾听那样的告白:“……不管怎样也好,如果能让那个孩子回来,如果能让他回来……”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么希望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如同带有微妙保证的劝诱,琢磨那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有着奇妙的说服力。两个月以来,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讲些无稽之谈。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痛哭之后的曾婆婆好歹还是吃了晚饭,不久重华叔叔和婶婶就送她回医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气氛压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阔起来。


看着潜进室内的浓雾片影渐渐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爸爸无意识的翻动琢磨那篇《方技略神仙类考》:都说万物循环不绝,可生命却不是如此,所以有那么多人钟情于返魂香这种骗术吧。


那才不是骗术!琢磨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对这种轻快的态度,爸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人死如同灯灭,重生也好轮回也好,又有谁看见过呢?汉武帝相信这个,花重金请来术士让李夫人复活,到头来还不是看了一场皮影戏而已?


那是因为汉武帝他根本没有使用返魂香的觉悟……”琢磨还没说完,条案上的座钟带着萦回的余韵发出了七声低响,见时候不早,他便不再争辩,懒散的起身告辞:唉唉……这里最舒服了,让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鳍不等吩咐就提着行灯送琢磨出门,如同轻盈的船头劈开黑沉沉的海水,浸透浓雾的夜色在我们面前悄然分开,不远处门灯像金色的水泡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这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发出呓语般低微的声音:黑夜过去,白天还会再来;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来的话,又怎样呢……”


真不知道还他是个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转头,却只看见那后颈上刚修剪过的清爽发根。琢磨的笑语像缠绕着雾霭:会怎样呢?你们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一瞬间,我和冰鳍不约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阴影里的低垂眼角,然而还没等我们分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无礼貌的招呼声就横插进来: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说!应该是叫少翁才对!这两个人一边热切的争论着,一边竟想从我和冰鳍中间无礼的挤过来。


干什么!我和冰鳍恼怒的转身——近距离映入我们眼帘的苍白的容颜……那不是人类的面影……


否认也没有用,从童年时候开始,我和冰鳍身边就蠢动着这样的影子,黑暗中、角落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们恐惧而无所适从。在总是笑着说小孩子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认真倾听我们的哭诉,然后告诉我们——“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是祖父,因为他一直面对着,和我们一样的世界……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和冰鳍已经在无意中回应了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声音。一瞬间,幢幢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以惊人的速度无声增加着,从那遮蔽一切的浓雾中,不可思议地堆砌出重重叠叠的层次……


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因为是我们的回应让他们存在,现形……


你们认错人了!突然间一只手拦在我和冰鳍面前,琢磨轻巧的侧身过来,顺势将我们推到背后,不满的抗议声在那群家伙中间卷起一阵波澜,可琢磨却散漫但不容辩驳地突然加重语气: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仿佛疾风猛地掠过耳际般,尖锐的呼啸瞬间扫过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讪讪地后退着,渐渐隐匿入黢黑的夜雾之中。


很麻烦吧!不顾我们惊讶的眼神,琢磨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感叹,会碰上这些事的,不只是你们哟……”


不知该如何回答,冰鳍和我只能呆呆的看着琢磨回过头,悠闲眺望失去了形迹的庭院,以幽微的调子吟咏出一段陌生的音节,异国的语言让他的声音忽然间显得遥远起来。下意识的,冰鳍抬起没有提灯的手,却在接触到对方衣袖的前一刻犹疑着失去了目标。似乎看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琢磨恢复了以往懒洋洋的语调: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呢……”


应该是诗吧——虽然只是白描的手笔,但听起来,却像是无韵的诗句般婉转悠扬……


这是我一位朋友写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译过来。不过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世了吧……”这样说着,琢磨爽朗的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怀念的味道,他将视线转向烟云叆叇的前路,真让人期待啊——这雾会让人想起春夜呢,一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吧……”


随着悠然神往的调子,那走下台阶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针,瞬间融化在浓稠的雾气里。面对着阒无人迹的夜色,冰鳍却迟迟不肯收回视线:我终于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原因……”


依恋那青年身上某种不可思议的味道,而想要时时亲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鳍?我慢慢合上大门:因为琢磨和他很像,和……”


虽然没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却摇摇曳曳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忆起我们的祖父,总是他用眷恋眼神注视着无边黑暗的样子,当面对彼岸世界的时候,祖父的名字,叫做讷言


刚插上门闩,妈妈有些失望的声音就响在我们背后:已经走了啊。你看,琢磨把这个东西落下了——他刚刚说很要紧的。从雾气中摸索过来的她手心捧着一个亮晶晶的圆东西,像冬夜满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里,细碎的白色脉流不住涌动着,在行灯的照射下蕴着暗橘色银光——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现在还追得上,我去送给他。冰鳍二话不说就拿过玩具,开门跑进浓雾中。


回到堂屋,妈妈嘱咐扫地的我说要好好把冰鳍的头发收拾起来,别让祖母看见了说话:现在理发店里讲究不得,不过以前人们理完发之后,总有一些特别的规矩的。老人家总是迷信,都说拿了头发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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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这一说!我半信半疑的挥动笤帚,地上虽然不清爽,可就是哪里也不见剪下来的头发茬,难道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有人收拾过了吗?


本来可以找冰鳍问问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还没回来。按说他和琢磨只是前后脚,来回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一定是又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说话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揭起静默的一角,妈妈和话筒那头寒暄了一阵,便叫爸爸过来听电话。交谈之间爸爸的语声不寻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来眼角有些下垂的那个,做起文章来很有考证功夫……”琢磨的名字偶尔漏了出来,接着就是他的相貌性情,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妈妈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务活。


良久之后才放下听筒的爸爸脸色格外苍白,他紧锁着眉头,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那是爸爸以前的导师来的电话,因为是谈访问学者的事,爸爸便提起还在这里修行的琢磨。


然而导师那边却大吃一惊,因为他派出的前一批访学者中,根本就没人来香大——本应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在三个月前拿到推荐书后就抛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到了这边,可不久前有人发现了一具白骨,旁边就摆着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却无法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一再陈述琢磨的容貌不仅和推荐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有和导师在一起的合影什么的,电话那边更是惊讶——那笑起来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踪的学者没错,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看见那学者的人证实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门。


这个市南琢磨是不久前来导师那里的旁听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为名字古怪考证功夫又很到家,让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学者一起消失后,导师还曾一度向他来的地方询问过,可当地人都说这人不久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而那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来到他们那里的,据说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因为懂得许多古代养颜秘法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而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这应该不仅仅是冒名顶替或凶杀案这么单纯。因为太诡异了,老先生就没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轻的市南琢磨……哪一个才是本体,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会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么,妈妈惊慌地捂住嘴角:……还让冰鳍那孩子,去送东西给他呢……”


妈妈的话使每个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样突然间剧烈收缩起来——只是到路口送个东西那么简单,可是冰鳍……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无所获,而浓雾更是像要夸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华叔叔和婶婶回来,爸爸和妈妈就一起披上外衣点好行灯来到门口,大门洞开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来,可爸爸妈妈却毫无反应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暂时什么也别告诉祖母,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冰鳍就站在门口啊!


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冰鳍朝着神色慌张的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这一刹那,爸爸妈妈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走进沉重的夜雾中……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身体,难怪爸爸妈妈无法看见——此刻的冰鳍,是灵体!


我慌忙跑到门边,牛乳般的雾气里,冰鳍微微发出荧光的灵体摇曳着,无端的令我联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里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摇头挥散这不吉的念头:是琢磨吗?是不是琢磨干的!虽然不确定我的声音能否传入冰鳍耳中,但他应该已经从唇型看出琢磨这个名字了,所以那比实体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雾一样悲伤。


是背叛吗?应该不算吧,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们单方面憧憬着留在琢磨的身边……


怎会的……琢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即使事实昭然若揭,但情感却依然无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残酷也好,这样做的理由,我要听琢磨亲口讲出来!不假思索的,我疾步冲下台阶,闯入浓雾之中。


等等!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耳中传来冰鳍的呼喊。虽然可以看见那属于彼岸的暗影,但听得见它们声音的人却是冰鳍。我却曾在大门口听见呼唤少翁、少千的语声,此刻又听见失去实体的冰鳍的惊叫,也许进入这雾的空间,我就已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忘了提行灯,不过即使有灯也于事无补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浊的雾气包围在周遭。退去了潮湿的感觉,渐渐馥郁起来的熏风却缭绕着,夜雾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浓厚白烟,这气息是那么熟悉,像是常山花烂熟的芬芳混着某种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琥珀坠子的芳香!


石榴……”冰鳍的灵体微微波动着漂浮到我面前,我听过它们说,石榴的甜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带着盛极而衰的夏日腐败联想的常山花气,混着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这种气息包围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拼命捂住嘴角,压抑同时涌起的呕吐和哭泣的冲动。


就像被那香气召唤,窃窃的嘈杂微弱地回响在我耳际,如同落在竹叶上的繁密霰声。白雾像被投入石子的浊水一样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涟漪里,渐渐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形体。我惊恐的抬眼四顾——那是不计其数的苍白人影,和曾在门前呼唤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加众多,更加清晰。他们目不斜视,如果那空洞的眼睛还能注视什么的话,只是凝注着某个方向,麻木而执著地前行……


冰鳍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缓缓指向前方,随着那抛散光粒的指尖看去,远远的,一片氤氲的十字形光晕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如同云间之月溶开阴沉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巨大的光之墓标。那些苍白的死灵,像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那甘美妖异的芳香里,涌向这通往彼岸的大门……


然而十字形周围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丛高大树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风,那是在严寒里绿叶褪尽的桐树,原本伶仃可怜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绮丽的姿态伸展着,仿佛浓紫的花也好,苍碧的叶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赘饰。比花更华丽繁复的枝条的簇拥下,壮观的金色十字庄严横陈开来,从容延伸,尽处渐渐融入夜色里,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辉煌倒影,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蜃气楼般漂浮在辽远天际的本体——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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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傍晚置身于那突然涌出的人潮中时我们就应该发觉的——桐坊十字街口重迭着通往常世之国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浓雾模糊


苍白人流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断前涌,但那高洁的幻之街排拒着想要接近的死灵,无数暗影像泡沫一样消失在金色光晕的边缘。明知也许是徒劳,我还是赶在冰鳍的灵体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轻触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晕,光波像被风吹动的帐幔一样微微鼓荡,留在我指尖的却只有残照般淡薄的温暖。



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声从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对面响起,虚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现一辆单车的轮廓,穿过街心的瞬间,骑车人制服纽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这个是…”身边的冰鳍也惊讶的脱口而出——出现在视野里的,那正是我们曾在斑马线边遇见的穿校服的骑车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边缘,骑车少年朝我们露出了谦逊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们照顾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复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孙子是你!


火翼你在说什么啊!冰鳍似乎还没有弄清状况。


冰鳍你忘了吗?是放学时在十字路口碰见的那个男生嘛,穿我们学校制服的,骑车想要闯红灯的那个!我连忙解释。


奶奶已经答应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声音没有任何杂质,虽然还是很伤心,不过她最后还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还是用那种方法让我继续下去比较好!所以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将手伸入怀中,灿烂的光束箭一样疾射出他襟口。这一瞬间,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动起来,随着近处的死灵无声无息地消亡,苍白的人流发出惊恐的嘈杂潮水般的后退,我连忙去遮挡冰鳍,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断荡涤着他的灵体,像正午的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时弄不清状况,我疑惑的回过头,只见少年递来一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体,薄冰似的穹隆覆盖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汹涌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吗!


谢谢你们当时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听见了渐行渐远一样的语声


如同水雾蒸腾,骑车少年的身影瞬间崩散;紧接着,残烟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盖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错过我指尖滚向地面,但温暖的重量却随即朝手腕压来,我下意识的一把扶住,却发现倒入我怀中的是紧闭双眼的冰鳍!


看着大惊失色的我,冰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刚刚你看见的是骑车的那个男孩子吗?可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样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经属于彼岸了吗?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走过那异界的通路,又为什么要拼尽最后的力量凭依在冰鳍躯壳里,将这下雪玩具送到我们面前?


准备取回自己的身体,冰鳍的灵体波动着温润的荧光飘过来,可那无主的身体却突然闪出盾一样光晕,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滑出我臂弯,以不自然的姿势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随着那躯壳的移动,刹那间响起无数贪婪的声音:是身体,空的身体!原本远远退开的死灵带着同样的回响,从夜雾里投来窥探的眼神,觊觎着那不受控制的躯壳,只等那光盾消散,便会如蝗群般纷至沓来,鸠占鹊巢


我慌忙转身一把拽住机械地走向街口的躯壳,被光盾迫退的冰鳍却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发出惊讶的低呼。越过那以僵硬动作挣扎的肩膀,只见琢磨的下雪玩具闪闪烁烁地漂浮起来,悬停在半空;闲寂的银光幽微映出支撑着它的一只手的轮廓——然后就是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眼神


滚开!低斥的声音明明还是那么从容自得,却足震慑那不计其数的贪婪死灵,随着暴涨的光芒,以下雪玩具为中心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无形折扇,苍白的人潮退缩着、消散着、发出混乱的咒骂:少翁,你等着瞧!”“可恶的少千…”“少君…”


不计其数的称呼少翁、少千,这是我曾听过的,还有那些没听过的、无法听清的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该如何称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来那时他们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里,冰鳍痛切直陈自己的愤怒。


并不搭理叫嚣的死灵,琢磨慢条斯理的转向我们:少翁应该是我朝见汉武帝用的名字吧,为楚王召唤亡女时,好像是叫过少千的总之记不清啦!不过你们应该很清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不是吗…”诉说着匪夷所思的话语,他轻扬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鳍的躯壳立刻以难以想象的力量执拗前行,几乎将我拖倒。


不要白费力气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这身体的东西!琢磨苦笑着转向我,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要你的头发的——因为变成小姑娘的话,应该会比较适合吧…”


一瞬间,我悟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头发和指甲可以化成强大的咒术,一个月前琢磨让我留长发的戏言中,竟潜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


为什么即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用那混杂了纯真与沧桑的诚挚表情,那么自然的面对我们呢?琢磨懒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躯壳猛然挣脱,像穿过平静水面一样没进那寂光中的街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的灵体一言不发地追着躯壳冲向十字街,却被绚丽翻卷着的光流骤然弹开。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来:你究竟想干什么!市南琢磨!


伴着潇散的微笑,琢磨垂下头颅:干什么呢?你们也闻到了吧——连灵体也贪恋它的甘美聚集而来的那种香气…”


那种香气,渗入浓雾坚硬的机体里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败的芬芳


我并没有骗你们,它真的是古董…”在烂熟的熏风里,琢磨举起下雪玩具,听说过吗?上古之人定下盟约时总会宰杀一些神兽,将血盛在容器里埋入地下,作为信物表示永不毁约。可世间没有什么约定会被坚守,一些被背弃的信物就会变成最残酷的符咒,从地底发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餍足地呼唤无穷无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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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饶有兴致的玩味着冰鳍的愤怒和我的惊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渐瘫软的躯壳:有一天,某人听见了它从地底发出的呐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这件东西。这个人想毁掉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却发现只要好好地运用,这可怕的咒具不仅可以使生魂永驻,甚至还能召唤回徘徊的幽魂……”


难道说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鳍却低垂单薄的眼睑,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么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么说啦,至于我……好久没听见那种称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鉴赏古董一样审视冰鳍的躯壳,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是什么呢……对了,术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么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为什么不能长生不老呢?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可解事物的热望,我成了术士,可以说,最成功的术士……”


冰鳍凛然直视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还不够久吗!又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本来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凑合用那骑车孩子的身体,不过……”随着冰鳍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琢磨用擦拭珍贵瓷器的手法轻拂那躯壳的面颊,还是这个比较好——更完整、更清净、更容易凭依……”


那孩子他怎样啦?记挂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样的咒具里的少年,我战战兢兢的发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眯起眼睛: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灵魂离开了呢,没想到你们竟然在十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个不小心让他偷走这么要紧的咒具,差点还送到你们的手上!说着他瞅了一眼冰鳍的躯体,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躯壳是必不可少的啊!我本来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这个身体就让给我,然后运气好的话,冰鳍可以在那孩子的躯体里重新开始,这样大家都会开心的!可那婆婆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让她孙子回来怎样也愿意的,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器官移植。亏我这么为她费心,还几乎为她打乱了计划!


你就那么贪恋生命吗?没有死的威胁,活着还有什么珍贵可言!冰鳍的嘲讽是那么犀利,可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悲哀。


琢磨不置可否的笑了,将返魂咒具轻轻放入那躯壳指间后便松开手,失去支撑的身躯像蝉蜕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它手心的透明穹隆霎时发出微光荡漾起来,雪粒在波光下翻腾奔涌,推挤着变成半流质状的屏障,仿佛随时都会夺路而出。看着这一切,长生的术士微微垂下了眼角,那是混合着温柔和残酷的笑容:所以才要这样做啊,因为我已经活腻了……”


那是魂魄!突然间我意识到那数不清的洁白碎屑,就是被咒具吞噬的难以计数的人魂!


这是贪生的微笑吗——面对死别,人们痛彻的悲伤像嵌入心中的尖锐沙砾,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回忆层层包裹,渐渐变成美丽的珍珠。可时间对琢磨而言没有意义,泅渡过生死深海,他的存在就如同琥珀中的羽虫,千万年来,一直以展示不灭之死取悦观赏的眼睛。


不再看我和冰鳍一眼,术士从颈上取下那沾满返魂香气的琥珀吊坠,慢慢举到咒具上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这用意外缱绻的语调诉说的恶毒诅咒,我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还是仅仅来自我的幻觉……


琢磨松开手指,象牙色的琥珀无声沉入返魂咒具蠢动的辉光。刹那间,波动的穹隆爆裂了;如同夜祭的焰火轰然绽放在天宇,光之泉流喷薄而出……


像移开阻碍激流的巨石,桐坊十字街口呼应着返魂咒具涨起光潮,如同不计其数的洁白奔马跃出列栅,将混着浓腻香气的浊雾向四周推散,彷徨不去的死灵霎时间沐浴在磅礴昕海之中……


辉煌的桐坊大街十字通路无尽的扩展,延伸到难以计数的苍白暗影脚下,所到之处亡灵形象渐渐褪去如出一辙的凄惨和阴郁,化成身着不同时代服装的人群,朝着十字街那头晨曦般壮观的无边光亮,越聚越多的人流急切的奔跑着,我看见了那穿校服的少年也在其中,骑着单车,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又会朝着何处演变——那些是徘徊的死灵和被禁锢在咒具里的魂魄,为什么他们竟在这一刻挣脱了诅咒的桎梏……


被那强大的光流牵引,冰鳍的灵体也滑向彼岸的方向,我惊叫着伸手阻拦,可无形的灵体穿过我指尖,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惊惶地呼喊冰鳍的名字追过去,却撞上了他的躯壳,返魂咒具也被碰落向地面,随着它射出的最后一道强光,十字街的光芒摇荡着暗淡下来,趁着退散的白雾,熙熙攘攘的人潮也渐行渐远,欢腾疾走的背影淡入不知何时已变得澄澈明净的夜色中……


空荡荡的十字街头,桐树沉默的剪影之间,凛冽的空气凝着路灯的清冷光辉——冬天,已经降临了……


返魂术失败了!怎么又失败了!此刻琢磨身上再也看不到平日的从容,他不顾还在微微闪光的咒具,扑向地面拼命寻找什么,路灯拉长他的影子,那像灰纱一样淡淡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这熟悉的语声让我差点欢呼起来——从街那头传来的,是冰鳍的声音!


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冰鳍停在我身边,寒夜里呼吸形成的雾气笼在他唇角;送来让我不要担心的眼神后,他低头注视着琢磨:偷来的身体,毕竟用不了很久吧!


听到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琢磨朝我们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他面孔的那一刹我几乎惊叫起来——那失去笑意的眼角几时爬上这么多皱纹?就像空花泡影一般,容颜在弹指间老去……


是在找这个吗?冰鳍伸出手,象牙色的琥珀坠子静静躺在摊开的掌心,不……那不是琥珀!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呢,这根本不是万年前凝固的松香,而是一片早已被抚摸得光洁莹润的碎骨!


向着琢磨俯下身体,冰鳍轻轻摇晃着坠子,暮年的术士想抢回那片碎骨,可衰老而迟钝的手臂根本跟不上年轻人的动作,我忍不住大声阻止这轻率的行为,冰鳍于是慢慢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微笑起来:告诉我——这是谁的骨殖?你想让谁凭依在我的躯壳里,你想召唤谁的亡灵?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那毒咒并不是我的错觉——原来琢磨夺取冰鳍的身体不是为自己长生不老,而是作为容器,用返魂秘术召回附在那片骨殖上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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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说吗?冰鳍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转身轻快的捡起落在一边的咒具,因为被束缚的幽魂早已解脱,透明的穹隆下空无一物,只有台座还闪烁着幽暗的银光。冰鳍将咒具丢给我后再次凑近琢磨:让我猜猜吧……就像你说得那样,这片碎骨属于那个发现这咒具的人,身为他朋友,你却为了独占这件宝贝而杀了他!可是在得到永生后的漫长岁月里,你渐渐后悔了,想用返魂术赎回自己的罪过,可是很遗憾,你失败了……”



微笑牵动了术士嘴角的皱纹,他抬起头,以淡泊的目光迎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酷的少年。此刻苍老的琢磨看起来是陌生的,但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微妙的混合着纯真与沧桑。一瞬间冰鳍纤细的眉头焦躁地皱紧,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换了更加冰冷的语调: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那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所谓的琥珀上根本什么也没有!



多谢你告诉我,如果没有人这样说的话,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吧……”这一刻,琢磨回应的声音竟无比澄明,那是年长者特有的语调,仿佛无尽岁月里的爱恨生死都沉淀为一个闪光的硬核,置于他身体深处,我们感觉到的,就是它透过肉体屏障透射出的微光,召唤亡灵需要大量的魂魄,为了搜集人魂,我一直出入于天灾人祸频仍之处,但那些魂魄最后总是像今天这样白白被放走,返魂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那个人的魂魄已经不在的事实!



我走过去拉住冰鳍的衣袖,怕他说出更伤人的语言,然而此刻他浅茶色的瞳孔却摇曳着动荡的水光。琢磨努力支撑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说是我杀了他也不为过吧——就像你们一样,他一直面对着彼岸世界。发现咒具的是他,使用返魂术的也是他——我不自量力的想要控制这咒具,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时候他用这禁咒成功召回了我的亡魂,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难怪你说要有什么使用返魂术的觉悟!我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是以命换命,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报答他啊……”



报答……”琢磨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突然间大笑从他单薄的胸腔中爆发出来,随着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让人担心老朽的身躯是否能承受这燃烧般的情绪,不死的术士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断断续续的开口,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火翼会比较适合做他的容器嘛!为什么要报答,我恨他!被返魂香召唤回来的灵魂是无处可去的,这也算是永生不灭吧,可肉体却会消亡!我早就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遇见适合的躯体就栖息一下,更多时候就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报答他?在他看来我只是试验返魂术的工具吧!我恨他为什么要召回我,恨他为什么要死掉!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给他,也让他尝尝无法死去的滋味!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这就是琢磨发自内心的诅咒?以自己不灭的灵魂作为返魂术的代价,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那为什么说出这诅咒的语声,是那么缱绻,那么忧伤……



只要你活着就好,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只要你能活下来,他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也一定还这样想!我大喊起来,可话出口就发现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不会有现在,返魂术永远不可能成功。我不知所措的嗫嚅起来,冰鳍却弥补了这尴尬的沉默:“……然后呢,你怎么办?已经知道真相的你,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的吧……”



所以我不喜欢你这孩子,和我太像了……”伴着琢磨自嘲般的冷笑,那衰朽的身躯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暴烈向我冲来,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咒具就已经被他抢了过去。在冰鳍的惊呼里,琢磨将那脆弱的银器狠狠砸向地面,一串骇人的火花之后,咒具滚了几滚停在路灯的光晕里,完整无缺……




仿佛被唤醒一样,一缕甜腻的暗香再一次隐隐缭绕而起,我皱着眉头掩住鼻端,却发现路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黯淡下来,黑暗的蠹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我们站立的空间……



只要这件咒具还在,我就不得不活下去。仿佛早已经预见到这种结果,琢磨恢复了懒洋洋的态度,但他不堪重负的身体却沉重的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太漫长了,容貌也好,名字也好,他的一切我都已经忘记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存在都是太过孤独的我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从后悔到怀念,从怀念到憎恨,我是靠了这些活下来的;现在,连憎恨都没有了理由……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这同样也是无法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事——获得了永生,同时又被永生所束缚,就想拥一片雪花入怀,想要它永不溶化,就要忍受那彻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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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3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不能毁坏吗?我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咒具,却发现冰鳍俯身正要拾起它。不要碰!你们还是不要和它扯上关系比较好……”琢磨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阻止,冰鳍却固执的捡了起来,和琥珀坠子一起,一言不发的递到术士面前。



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隐约浮现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发出的熟透馨香吸引,渐渐聚集过来……



似乎再也不愿和我们纠缠,琢磨一把抢过银器和坠子,转过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的新的追随者在他身后渐渐集结起来,越聚越多,却映衬得那残年暮影越来越孤独——还没有结束,返魂术的诅咒,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你要去哪里!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还是朝着走过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起来。可是术士并不回答,似乎我们根本不曾相识,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过谎言和背叛——是的,只不过偶然相遇而已,属于不同世界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牵绊。



喂!冰鳍呼喊着,突然用了一种无礼的腔调,那种佯装的粗暴只是为了掩饰他的情绪吧,那看似无关的话语同样表现了这个事实,下个星期我要考历史,你帮我!



琢磨并不回头,他的肩膀因为失笑而抽动着:这种事情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吧,小少爷。



怎样也无法挽留对方走远的背影吗,不过即使留下了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毕竟不过百年……



假如春天来的话……”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冰鳍的低语,我疑惑地转头凝视着他。



假如春天来的话!冰鳍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仿佛用尽全身力量一样大喊,一瞬间,我领悟到他所说的春天,并不仅仅是春天。这一刻,琢磨的动作滞住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那孤寂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鳍眼角:如果春天来的话,你来找我吧!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找到我!



琢磨背着我们扬起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呢。那时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想回来答应的,可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和沉默有关的名字……不过他的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比别的地方更明亮温暖,让我一下就找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市南琢磨!冰鳍沉静但固执的呼唤着术士的名字。这是约定啊——语言是有魔力的,只要说出肯定的答案契约就成立了,从此以后,原本无关的两个人之间,将建立起无尽的牵绊。看看冰鳍又看看琢磨,此刻涌上我心头的却不是不安,而是寂寞。



听起来好像不错啊……”短暂的沉默之后,琢磨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



契约成立了!从今以后,在永恒的时间之流里寻找刻有烙印的灵魂,将成为琢磨生存下去的理由;虽然活在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却并不妨碍他追寻也许只是虚幻的春光……



那么,在春天来临之前,即使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要装作不认识哦。听起来只是玩笑,但琢磨的语调却异常认真。



我知道。这一刻冰鳍那超然的恬淡中,有祖父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告别的言语了。也许还会相遇在死生的漩涡里,但此刻在这通往彼岸的十字路口背转身,彼此的前路就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冰鳍拉着我回过头去,不再看幽魂簇拥中不死术士,夜色空茫的远处,金色水泡发出柔和的光线飘浮着,映入我的眼帘。一瞬间我分辨出——那是我家的门灯。



还想再回头看一眼,可身后也许就是彼岸了。那可能早已化为深渊的十字街口,突然传来幽微吟咏——异国的语言,无韵的节奏,还有渐渐结成薄冰的苍老声音……



此刻,无法形容的微笑出现在冰鳍眼角,他并不停下脚步,只是用声音捕捉着那吟咏的残像:“……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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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咒缚之家

“……所以,你们把这箱子送到巴家的祖宅之后,立刻就回来,知道吗?火翼,冰鳍!


可是奶奶,你总得告诉我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是……务相屏风。


十月初,风的凉意刚刚好,天晴得不像话。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堂弟冰鳍被祖母支使当跑腿小厮,送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月的黑底红纹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宅。据说巴家过去是香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别的不说,看祖宅就可以知道,几乎一整条巷子都是他家的院墙。不过,这家人在解放前逃到国外去了,房子一直空着,之所以能保留下来是因为巴家曾舍了一半的宅子作无量宫,不知祭祀着什么神明,至今越过那高高的黄墙,还能看见给神灵凭依的高大社木。


做通草花的祖母家以前一直是侍奉巴家的匠人,本来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可是祖母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巴家当时的家主廪先生,一位看起来就非常严厉的古稀老人,曾经在逃亡前夕强硬的将一个漆箱托付给祖母家,据说箱子里装着巴家的传家宝——务相屏风。


我和冰鳍怎样也不可能对巴家有好感,因为这家的子女正准备回国发展,头一件事就是要收回祖宅,在这块土地上建高楼!还好他们的计划很快就被驳回了——就算曾是他家的祖产,无量宫可是文保单位,而且在旧城区里建高楼根本就是被禁止的;可是,巴家的子女态度非常傲慢强硬,甚至连家主也亲自出马前来交涉。据说这位家主现在就落脚在祖宅里,因为嫌恶这家的作风,巷子里关系融洽的邻居们一家也没去打招呼。祖母也认为得赶快把务相屏风完璧归赵,和这家撇清关系。


千万别耽搁太久,这家不干净,有咒缚之家的名声。临出门,祖母还这样再三叮嘱我们。


我们也想快去快回啊!在叫门数次失败的情况下,我和冰鳍干脆推开了已经撤了封条的巴家的正门。看着眼前的景象,捧着漆箱的冰鳍大声抱怨起来:这要怎么走啊!


经年累月的荒废之后,又刚经过生命力泛滥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厅前的天井已经被乱草遮盖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前厅尚且如此,后宅恐怕连三径也不分了。冰鳍咬牙咒骂着:简直是鬼屋嘛……”


不可以说出那些家伙的名字!我立刻瞪了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一眼,而且,我们有说别人的立场吗?低级的小精魅们会被人类的欲望和执念吸引,所以人来人往,有着强大情绪波动的地方,往往会聚集许多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如果这地方再居住着可以看见它们的样子,听见它们的声音的人,那么这些家伙们更是会以百倍的热情聚集过来,赖着不走——巧的是跟我们过世的祖父一样,我和冰鳍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家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精魅们的安乐窝,相对于这种意义上的鬼屋,空了许久的废宅里,一般反而不会有太多的那种东西,如果有的话,那这废宅里一定居住了能吸引低级的精魅们的,可怕的大家伙。


这间荒废已久的宅院还算干净,只有些过路的低级精魅。所谓咒缚之家名声的来历我们是不知道,但说这里是鬼屋,应该是看不见的人的一面之辞吧——毕竟看见又大又黑又没人住的老房子,人们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我和冰鳍急着交差,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大半个人高的荒草。


重吗?我有些同情的问捧着箱子,又坚持走在前面冰鳍。


还好不太重。冰鳍转身把箱子交到我手里试了试,的确好像只能感觉到箱子的重量似的。虽然箱子里放的是几案上的装饰屏风,但未免也太轻了吧,这屏风究竟是什么做的?祖母真是的,这样的东西干脆交给博物馆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还给这么讨厌的人家!我顺手挥开一条垂到眼前的藤蔓:什么嘛,到处都长满贫乏葛,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发达!


————嘛!冰鳍拖长声音表示赞成。


“……务相屏风啊要回来了!突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我身边的厢房里响了起来。还没等我和冰鳍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声音接了上来:回来了吗?那么,可以开始那件事了!


我们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廪会乖乖的把屏风交给我们吗?


廪这个家伙根本不能相信!


原本以为是空屋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聚在里面谈一些家族内部的话!可能是巴家家主的随行者们,刚刚我们失礼的话一定被他们听见了!我和冰鳍对看一眼,惭愧得看都不敢往室内看一眼,别说敲门进去了。


喂,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威严而苍老的声音从宽广的堂屋对面的厢房门口传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让人觉得非常不快。我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人,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明媚的秋光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在湿衣服似的空气里看来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金色灰尘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着,一张青白的脸……


爬满岁月爪痕的脸,就好像被一刀和身体切离一样悬浮在空中,这已经很让人害怕的了,更何况这张脸的一半还突然隐灭在一片黑暗的阴翳里,像被猛兽一口咬掉一样!


……出现了啊!”“你好,请问你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又有礼貌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话音一落,我们都彼此惊讶的瞪着对方。


老旧的地板传出吱呀声,那个半张脸要从厢房里走出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在冰鳍身后,冰鳍却若无其事:请问你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酷烈的目光在我和冰鳍的脸上扫来扫去,半张脸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


从冰鳍身后探出头来,我这才冷静的分辨面前的情况——原来,是我看错了啊!那是个普通的老人,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使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凭空悬浮一样。而那面孔被被咬掉一半的错觉,是因为老人半张脸上长着很大的一块青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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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脸上长青瘢的老人气势依然咄咄逼人。我皱起了眉头——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眼前一脸凶相的老人:我们是来把这东西还给巴家的。



务相屏风吧。脸上长青瘢的巴家家主看了一眼冰鳍手中的漆箱,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那个屏风可不轻呢?你力气不小啊。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家当年的家主不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把这屏风托付给我们家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


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老人不屑的冷笑看起来尤其讨厌!


箱子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祖母并没有讲,可是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一直保护着这个漆箱,一定非常辛苦!今天原封不动的还给这户人家,也不指望他感谢了,可这个恶劣的老人居然还怀疑祖母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用力夺过冰鳍手里的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巴家家主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所以看起来带着捉摸不透的诡异。这时,身后的厢房里吵闹起来,似乎一大群人都涌向了紧闭的房门口,屋子里的人意外的多呢!务相屏风!务相屏风的味道!”“在哪里?在哪里?好像有几十个人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觉得挤吗?厢房再大,这么多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


住口!老人的吼声异常威严,一瞬间,背后的厢房里安静了下来,我正想回头看看房间里的状况,冰鳍却用力掀开了漆箱的盖子。


一瞬间,同时响起了三种声音——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声,冰鳍压抑的惊叫声,还有身后厢房里象炸了锅一样的嘈杂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


冰鳍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了装模作样的咋舌声。怎么……会这样……”我扶着一时搞不清状况的冰鳍的肩膀弯下腰去,察看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但原本应当放着屏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张泛了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也没想太多就拿起信笺,虽然纸上散落着细小的蠹痕,但墨迹依然很鲜丽,冰鳍也不甘心的凑了过来,在看见那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的一刻,我们都失去了表情——“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信件,内容大抵如此,可是出乎我和冰鳍意料的是信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祖父的名字!是在我和冰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祖父的名字啊!


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祖父怎么会卷进来的?而且,还说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候,巴家家主廪先生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


他从一开始就想破坏掉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也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羞辱吧,我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啊……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他就算还活着的话,也该一百左右岁了!而身后的紧闭房门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人们,他们居然一直喊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的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家来的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了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的半张脸上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着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们的声音……”


咦?我下意识的往冰鳍身边靠了靠,可一张那带着巨大青瘢的脸突然凑近了:还不明白吗,他们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语声淹没在我突然爆发的大叫里。比起他的话,那突然占据着整个视野的脸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不要叫他们的名字!冰鳍冷静的语声在我的惊叫声结束后响起。


巴家家主不屑一顾的瞥了我们一眼:你认为现在那些规矩还有用吗?我家早就被这些家伙们缠上了,它们总是伺机夺走家主的性命。以前一直有务相屏风镇压着,它们就禁闭在屏风里……现在屏风不见了,你们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原来巴家就是因为这个被称为不干净的咒缚之家啊!说什么传家宝,把屏风给祖母家,其实是想丢下麻烦一走了之吧,现在发现甩不开那些家伙们,又来把屏风要回去!这是什么人家!


负起责任来,听着对方讲得好象理所当然一样,冰鳍冷冷的瞪着那个半张脸,咬牙切齿的说:我们去砂想寺把屏风拿回来就可以了吧!


你们?蛮横的老人从眼角看着冰鳍,你们要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留在这些凶恶的东西们中间吗?你们两个出了这个大门之后就再也不回来我可怎么办啊!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啊!刚刚是谁大喝一声就吓得厢房里那些家伙们全都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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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11-2010 11: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见冰鳍的拳头握紧了,若不是看对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动粗了吧。可那半张脸完全不知道收敛,他指着冰鳍发号施令:就是你去吧,那一个呢,就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来,谁要留在这名副其实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却讲得好像应该的一样:就是你了,比起那个不亲切的家伙,你的感觉比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鳍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则闭着眼睛坦然的点了点头。


受不了了!冰鳍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向前厅方向:火翼你去拿,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条巷子!


虽然不想留在这地方,但我还是不得不担心冰鳍的安全,被冰鳍退着走出堂屋的我回头想看看巴家家主的态度,却看见他抱着手臂冷笑着:快去快回。不然我可不保证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伙们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想要冰鳍作替身为他挡灾吗!虽然觉得这件事里始终有我想不透的别扭地方,但我还是不顾一切的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跑去——迟一秒,也许冰鳍就会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拖走啊!


敲打着砂想寺红漆大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可能我根本进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几乎从不和外界联系。方丈僧能寂大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为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的成员,即使有这样两重关系,我们家和他的交往也仅只是信笺酬唱,节令之时互赠些应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际关系相当淡泊。寺里也许是红尘中的一切烦恼都无法进入的清静世界吧,焦急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人间的一切感情,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耽搁!我必须立刻拿回务相屏风,把冰鳍换出来!像出家人那样波澜不惊的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做不到啊!无论我怎么敲打,怎么呼喊,砂想寺的大门都无声无息的关闭着,在诸多努力都付之东流的情况下,无计可施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在那里干什么啊,火翼?听见有人不客气的叫我的名字,我茫然的转过头来,被眼泪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但还是能分辨出那是穿着一身香川省中运动服,背着篮球队员常用的那种圆筒形的包,脖子上还挂着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篮球的高中生和尚……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醍醐啊……”无视他下意识晃动的拳头,我没精打采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即使从小就在砂想寺里长大,他也不用把头发剃的只剩发根吧……突然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住醍醐的衣袖——在砂想寺里长大,就表示跟着他就可以进寺啊!


我的动作令醍醐立刻慌乱起来,拼命甩着手想要挣脱我却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听清了我带我进寺院的要求。嗄?他停下动作为难的摸着后颈,带你进寺院?别开玩笑了!


我要把供养在寺里的务相屏风还给巴家,这样才能把冰鳍换回来!不然他就危险了……巴家……巴家是咒缚之家啊!我急得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冰鳍那小子!醍醐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下我转头沿着院墙径直向前走。就算不是朋友,怎么说冰鳍也是他的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观!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呆呆的注视着醍醐强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里干嘛?你总不会以为能从正门进去吧!并不回过头来,醍醐停下脚步大声说,是在……叫我过去吗?我环顾空无一人的寺门口之后,连忙朝已转过巷角的醍醐追去。


混着檀香味道的空气,幽暗的建筑物的阴影,无论来多少次,砂想寺都给我一种不舒服的威压感,明明,不是什么又大又气派的寺庙啊!干净得过分的寺院里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低沉的诵经声,我简直以为是一座空寺了。


明显畏惧我会被僧人们看见,从角门近来之后,态度一向嚣张的醍醐谨慎的走在前面,绕过偏僻的回廊,我们来到一间可能是地藏堂什么的偏殿门口。这里,就是放置供养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门上贴着经文的封印,我还是能感觉到殿内来自彼岸世界的强大波动,我的耳中充斥着虚空的哭喊与叫嚣!


这里……好吵啊……”我胆怯地转头看醍醐,然而他却毫不介意的打开了偏殿耳房的门,将背包扔了进去,犹豫了一下又将脖子上的毛巾甩到了背包上:是啊,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醍醐不之所谓的话,我看见耳房里简陋却还算整洁的摆设,难道,这里就是醍醐的房间?就算他不是出家人,不能和僧人们住在一起,也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吧!


习惯就好了!醍醐粗鲁的摸着后脑勺,推开我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去打开上了封印的正门!我惊叫着阻拦不及,那扇禁闭着彼岸世界的险恶之物的门,已经敞开了……


诡异的波动立刻高涨起来,封印无力的垂下来,洞开的门口,仿佛有一股混浊的激流要决堤而出!


吵死了!笨蛋!醍醐突然大吼起来,像被无形的墙壁挡回去一样,奔突的凌厉之流瞬间平息下来,缩回了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动着,明明灭灭……


看着我惊呆了的样子,醍醐得意的露出了白白的犬齿:对付这些不识相的家伙们,就是不能客气,什么供养品,越当回事,它们就越登鼻子上脸了!不仅私自打开封印,还能把那些家伙们吓退,醍醐这家伙的神经……到底有多粗啊?


磨蹭什么,给方丈看见挨板子的可是我!醍醐对着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我喊道,我又不认识什么务相屏风!我也……不认识啊……战战兢兢的绕过室内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供养物,我开始翻找起来。无奈这间偏殿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仅有历代砂想寺僧人们的漆器作品,还有附着不时恶作剧的家伙们的供养物,甚至还有醍醐不用的初中教科书和穿着清凉的女明星杂志——知道这个偏殿一般不会有人来,醍醐显然把这里当成秘密仓库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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