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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神秘的天使

一千零一夜的灵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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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0-4-2009 09: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坏笑什么嘛,死东西,我们是来办正事的。”林静茹敲打了他一下。

     他似乎明白了,或许那些恐惧感,甚至那个诡异的梦,都是由这该死的恐高症造成的,他摆正了头,慢慢地朝下面看去。

    熟悉的街道,川流的汽车,一切的景物尽收眼底,他晃了晃身子,闭紧了眼睛,浑身颤抖,很明显,他又进入了那个恐惧的状态。

    “阿华,别怕,有我在。”林静茹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心尽是冰冷的汗水。

    于华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他仍然不敢再睁开眼睛,直到他确认自己已经看不见下面的景色。

    他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说:“静茹,我们先回去吧,改天再来。”

    林静茹看了看他的表情,无奈的点点头。

    当晚,于华找出一个铜制的十字架,那是他一位基督教朋友送给他的礼物,本来,他并不信任何教派,但他此刻开始需要一种精神寄托来驱赶他内心的恐惧,那个噩梦,实在太可怕了。

    他吻了吻十字架,将它挂在胸前,这才安心的睡去。

    可,那个噩梦并没有因为一个十字架而放过他,在梦中,林静茹一身鲜血,向他展示着那只断臂……

    他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林静茹仍然躺在他的身边,一切都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还因为他的突然坐起而不耐烦地变换了一下睡姿。

    “看来,这只是一个奇怪的噩梦。”于华擦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恐高症,“如果治好这种病,应该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黑夜总是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他轻轻地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窗前,窗户紧闭着,他不用担心自己会跌下去。

    可是当他向下面看去的时候,他惊异的发现自己并不害怕了,或许是浓重的黑夜掩盖了让他心惊肉跳的景色,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

    可是,一到了白天,他又开始因为高度而恐慌。

一连七天,他都坚持和林静茹一起走上那幢二十八楼的大厦天台。

    一连七天,他都持续地作着那个关于林静茹的恐怖的噩梦。

    第七天,林静茹手臂上的绷带终于拆了下去,她那雪白光滑的手臂上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粉红色疤痕。

    第七天,于华惊奇地发现他已经不怎么害怕高度,尽管他看着脚下遥远的景物仍然有些心惊肉跳,但他已经开始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会再心跳加速到流汗了。

    只是,那个噩梦,还不停地纠缠着他,而且,那个梦越来越长,越来越真实,他感到,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而女友,早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去了,他一直生活在一种幻觉中。

    可一旦他从睡梦中惊醒,又感觉女友是那么的真实,除了那个噩梦,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证明女友已经死了,虽然他很清晰地记得,那天在麦当劳的门口,那辆黑色轿车下流出的鲜血。

    他甚至在她睡熟后,将那个铜质十字架挂在她的颈上,但他仍然不能停止那个噩梦。

    他突然想到,应该去警察局查一下死亡人口记录,他已经非常怀疑女友的真实性,他曾经听过,一个鬼,可以让人有最真实的感觉,甚至比人还要真实。

    可就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却看到林静茹就站在门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哪里去?”

    他看到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死气沉沉,她手臂上的那个粉红色的疤痕,此刻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他倒退了几步,坐回到沙发上:“静茹!你……”

    林静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她一扫刚刚脸上的死气,拉住于华的手说:“今天我们还没有去那幢大厦呢,现在去吧。”

    于华想要挣脱,可他失败了,就像有一股魔力,将他吸附在她的身上,他乖乖地跟着她再次走上了那个天台。

    天台上风很大,阳光也很大,于华很警觉地寻找林静茹身后的影子,他看到了她身后的影子。

    他稍稍缓了缓紧张的情绪,走到天台的边缘,故作愉快地说:“静茹,我现在已经不怕这个高度了。”

    “嗯,那么,你敢站在那堵矮墙上面么?”林静茹冷冷地说。

    “什么?”于华警惕地扭过头,她的眼神似乎很茫然,又似乎很期待。

    “不要怕,我会抱紧你的,不会让你跌下去。”林静茹只是看着楼下的风景,语气淡然。

    “可是……”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

    于华还是很害怕,他害怕站在那堵只有二十公分宽的矮墙上,他更害怕女友会在这时候一把将他推下去,他犹豫着。

    “怎么,你不相信我?”林静茹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

    林静茹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在埋怨他:“你曾说过肯为我去死,可是你连这一点都不相信我吗?你明知道我不会害你。”

    于华也闭上了眼睛,“我肯为你去死。”这句话他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即使是真的为她去死,他也决不会皱一皱眉毛,那么现在,他又在怕什么呢?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热情,他缓缓抬起了腿,终于站在那堵一米高的矮墙上。

    现在,他离那个让他万分恐惧的空间只有半步之遥,只要他向前迈出半步,他的身体就会以一种自由落体的形态狠狠地摔在楼下的马路上。

    他还是怕了,下面的那个景物让他感到双腿发软,他不由得闭起了眼睛。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和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喧闹声。

    突然,他感到右手传来一阵温暖,他扭过头,发现女友不知何时也像他那样站在矮墙上,她紧紧的闭着眼睛。

    “静茹……?”于华明白了,她是在让他去陪她。

    人总是在将死时忘记先前所经历过的恐惧,于华在那一瞬间抛开了所有的恐惧,他甚至想,如果就这样死去,没有一丝痛苦,该有多好,他实在无法接受没有林静茹的生活。

    “静茹,我爱你。”

    “华,我也爱你,我要去陪着你。”

    他们跳了下去,他的右手牵着她的左手。

    在下落的时候,于华突然想看一看下落时的风景,那一定很刺激很有趣,他曾经玩过蹦极,但这次,是真实的蹦极,是步入死亡的过程。

    他睁开了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下,身旁呼呼下坠的女友在大厦的玻璃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个身影,就像是一只美丽飞翔着的黑色蝴蝶快速地在玻璃窗上一闪而过,他笑了,可他刚刚裂开嘴角,却发现大厦那晶莹的玻璃上只有女友一个影子,她双臂张开,她的左手,应该牵着一个男人,而他却在玻璃上找不到那个应该出现的身影。

    他扭头看了看闭紧双眼的女友,突然明白了一切。

    ——“华,我也爱你,我要去陪着你。”

    ……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她像是平常那样顽皮地拍拍他的头,他们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吵闹的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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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0-4-2009 07: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哎,男朋友没有了,可以再找,何必想不开跳楼?
可惜,为了一个男生,两条生命就这样被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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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0-4-2009 11: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女朋友。。原来是男的去世了。。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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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2009 10: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No.21)结发之妻
这篇真的好感动。。
让我又感动又羡慕。。
因为从来没有女人对我这么好过。。
所以我真的很羡慕。。。
让我非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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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5-2009 04: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了,又可以看到楼主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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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5-2009 09: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No.548)那些花儿

  “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街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在春天的夜晚里,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遮挡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长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8、9岁左右的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内眺望一阵,什么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势下显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始打架,走起路
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两边长满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门上一格一格的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尖刺组成的围墙,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着头皮打头阵,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挥舞着冲进教室,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挠了挠,却越挠越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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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5-2009 09: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
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红色,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了韩小波身边,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树丛中,那张脸仍
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女孩,还有逃命的脚
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刚才在梦里听到一
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

  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说
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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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5-2009 09: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的咽喉,徒劳地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江那么善良的孩子
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花的小孩,没有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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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5-2009 10: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No.549)减肥

     徐晓又喝醉了。

   这样的夜夜买醉,一年多来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倘若有一个夜晚是清醒的,她的心中便会充满强烈的罪恶感,似乎是亏欠了一份债没有偿还。

   她歪歪斜斜地走着,凌晨三点的街头,即使是习惯了夜生活的人们也都已经睡了,这是一条色狼出没的大街,每个女人经过这里都感到害怕,只有徐晓是安全的,甚至是过于安全了。有时候她会自嘲地想:碰上我,也许那些色狼反而觉得不安全了吧?这么想着,她凄惨地笑了起来,路边黑漆漆的橱窗玻璃里隐约映出一个人影。她朦胧中望见那人,不由吃了一惊,踉跄后退几步,凝神一望,那个体态雍容的人影原来是自己的。面对自己她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怔怔地看了许久——这样看并不能看得多么真切,只依稀望见那一身得体的服饰裹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身子。

   其实,这样也并不难看啊。她怔怔地想。

   然而,就在此时,许诸良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没办法,你胖了,一点灵气也没有,我没办法假装喜欢你……”

   她忍不住呜咽一声,继续踉跄着前行——两年来一直如此,每当她对自己略微有些欣赏,许诸良那些话总是会一遍一遍仿佛录音般出现在脑海里,让她对自己彻底死心——是的,胖了,老了,看上去是凝固的一团肥肉,没有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她苦笑着,打了一个刺鼻的酒嗝,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就算知道丈夫变心的原因,她也毫无办法。两年来,绝食、瑜伽、针灸、蛔虫……各种稀奇古怪的减肥方法她都尝试过,但是体重依旧只升不降,加上减肥造成的精神紧张,整个人变得毫无神采,许诸良虽然还没有和她离婚,但是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回家,在外边公然和一个女人以夫妻相称,这段婚姻的毁灭是必然的结局了。

   而她也终于绝望了。

   没有什么能这样彻底地摧毁一个女人,虽然她依旧是大家公认的美女,但是丈夫每次见面的恶意刺激,让她最终认定自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丑陋女人,而这丑陋的根源就是肥胖。

   如果能够减去这一身的肥肉,就是死也甘心。她默默地想,淌着眼泪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连眼泪也似乎充满了苦涩的酒精味道。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拦江大桥之上,黑色的江风带着水气漂来,借着酒劲,她爬上了两米高的桥栏,在上面站得笔直,眼睛直直地朝下望去。没有月光,只有一些昏暗的灯照着水面,细碎的桔黄色光芒在脚下闪烁着,水面如同乌龙茶果冻一般柔和地波动着。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冲动,想也没想,膝盖一曲,便朝下跳去。

   预料中的凌空而下并没有来临,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手臂一紧,一股柔弱而坚决的力量将她从半空中拽了回来,她落到了桥面上。

   “你干什么?”一个女人惊讶地问她。

   徐晓头晕目眩,耳边听着流水淌过的声音,一阵后怕袭击了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

   几乎就死了!

   她哆嗦几下,这才反应过来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慌忙抬头要感谢对方,不料这一望,自己倒先怔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虽然容貌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是身体玲珑凹凸,仿佛磁石一般透出一股吸引力。看起来非常年轻,一点皱纹也没有,眼神却十分沧桑。女人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没有从徐晓跳河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手看起来柔弱无骨,在黑夜里闪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徐晓感觉自己被她珍珠的光泽笼罩着,不由眯起了眼睛,自惭形秽起来。

   “什么事想不开?”女人见她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徐晓羞愧地摇了摇头,仔细看了看女人,将对方和自己默默对比一番,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道:“谢谢。”说完便歪斜着身子,转身准备离去。

   “因为男人?”那女人的声音像针尖般扎了过来,徐晓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果然是因为男人,”女人笃定地说,走了过来,拉住徐晓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你还不算丑,比我当年漂亮多了。”

   “你?”徐晓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笑了笑,鲜红的嘴唇如同一朵玫瑰在黑夜里绽开:“我家不远,去坐坐?”

   徐晓犹豫地望着她,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一向是十分警惕的,即使对方救了自己一命,这份警惕也丝毫不曾减弱。

   女人猜测到徐晓的心思,抿嘴笑了笑:“我不会害你的。”她自顾转身朝前走,裹在黑色长裙里的身体蛇一般扭动着,摇摆出迷醉的波浪,她在身后抛下一句话:“连死都不怕还怕跟我走?我当年比你还不堪…….哈哈哈哈……”

   徐晓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望着女人越去越远,笑声在夜色中隐约传来,仿佛一道陷阱。

   是啊,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徐晓被她那句话打动了——她说她当年比自己还要不堪,那么现在的她为何如此妖娆?她感觉有些神奇的事情要发生了,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跟在女人身后走了起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互相交换了个姓名,那女人名叫胡玲,家不远,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江滨一栋小别墅,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到了。”胡玲将别墅大门打开,回头望着徐晓。

   徐晓朝内探了探头,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你一个人住?”

   “嗯。”胡玲走进了屋子,徐晓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阴凉的味道,胡玲没有开灯,将门关好后,点亮了一支放在桌上的蜡烛。烛光下可以看见客厅里的窗户都紧闭着,垂着厚厚的深色窗帘,家具也都是深色的,唯一的亮点就是这橘黄色的烛光,在最开始的时候晃动两下之后,烛光也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都非常安静。这种安静让徐晓感觉很不舒服。

   “停电了吗?”她问道。

   “没有,但是我不喜欢电灯。”胡玲这么解释着。

   徐晓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在铺着金丝绒的大木椅子上坐下来。胡玲悄无声息地在屋子里走着,仿佛是滑行在水面上,一点风也不带动。她很快泡好两杯花茶,一人一杯,在桌边坐定,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相册。

   “你看看。”胡玲将相册递给她。徐晓翻开相册,内中全部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那女人肥胖臃肿,身体完全变形,眼神苍老而无神,看起来十分凄惨。

   “这是以前的我。”胡玲喝着花茶笑道。

   徐晓看看照片又看看胡玲,露出不相信的眼神——虽然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有几分像胡玲,但是两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那女人的年龄可以做胡玲的妈了。

   “你不相信。”胡玲说,“先说说你为什么要跳河。”

   她的语气虽然很温柔,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或许是那杯花茶的温度,甚至,也许就是这里的环境适合倾吐心事,总之,徐晓没有多想,便将自己和许诸良之间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玲安静地听着,一直到徐晓说完,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这样。”她侧头望着徐晓,凝视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徐晓毛骨悚然。
“看什么?”徐晓问。

   胡玲笑了:“你比我漂亮。”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拈在手指间,笑着问徐晓:“想不想减肥?”

   徐晓屏住了呼吸。

   “想不想像我一样变得漂亮?”胡玲的声音充满诱惑。

   徐晓眨了眨眼,拼命点头。

   胡玲探手过来,将那个透明的玻璃小瓶递给徐晓:“喝了她。”

   徐晓想要问什么,那烛光忽然莫名地摇晃了一下,玻璃小瓶闪着脆弱的光,她忽然感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这机会如同玻璃一样脆弱,以至于她如此害怕失去,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仰脖喝下了玻璃瓶中的液体。

   平淡的味道,如同白开水,喝下去的一霎那,徐晓心头一阵悸动。

   将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那样松弛臃肿。胡玲微微一笑:“别急,明天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徐晓这个时候才想到问这句话。

   “减肥药。”胡玲说。

   两个女人又坐着说了许久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徐晓终于打起了呵吹,而胡玲却越来越是精神奕奕。

   “我该走了。”虽然心中十分不舍,徐晓还是察觉到自己在别人家里打扰得太久了,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站
了起来。

   “好吧。”胡玲也站了起来。

   “那个…….”徐晓有些羞涩地道,“减肥药……能不能让我再带一些回去?”

   胡玲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举着蜡烛将她送到门口:“一天后见效。”

   徐晓站在门口的月光里,回头望望胡玲,那女人正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手里的蜡烛光柔和地包围着她线条起伏的身体,看起来很像一幅油画。

   那药,真的有神效吗?她脑海里浮现出相簿上那个丑陋而衰老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疑惑。

   “再见。”胡玲朝她招手告别,白色的手如同一片花瓣在月光下发光。

   她也挥了挥手,带着一肚子疑问,缓缓离去。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胡玲,举着一盏蜡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独自行走,想要找到一扇门,然而四壁都是严丝合缝,一点出去的孔也没有给她留下。她在梦里那间封闭的房间里走了一夜,始终没有走出来。直到闹钟声响了起来,她蓦然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阳光斜铺了半张床——早晨到了。

   她松了一口气。

   梳妆台的镜子上照出她的容颜,依旧是丰腴白皙的脸,因为做梦的缘故,眼圈下一圈淡淡的黑色透了出来。

   一天见效。

   胡玲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反复翻腾——一天,果然能见效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出门时已是九点多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亮的阳光无所不在。虽然是初秋,天气还是很热,只走了短短几步路,她便出了一身的汗,包里带的纸巾很快便擦拭完了,而汗水还在不断地冒出来。

   还没有走到办公室,汗水已经将薄薄的衣服完全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不见一寸干纱,仿佛曾经穿着衣服进行过淋浴一般。

而汗水还在不断涌出。

   身体散发出强烈的汗水气息,在人群中走过时,人们纷纷侧目,露出惊讶的目光,并且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从他们的眼光中,徐晓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模样。她感到有几分羞愧,再也顾不得矜持,匆匆走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通过镜子般的橱窗打量着自己。

   橱窗里映出一个狼狈的身影,头发被汗水湿得紧贴脑门,整个人仿佛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终于明白人们那种奇怪目光的含义——他们一定以为她是不小心落到了水里。

   这个样子显然是无法上班的。她只得匆匆又往回走。

   衣服已经湿透了,再也不能吸收多余的汗水,但是汗水还是泉水般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涌出,它们顺着身体朝下流,很快便沿着衣服的边嘀嗒而下,徐晓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路淋漓的水印。她发现这个情况之后,越发羞愧,几乎是小步跑了起来。

   终于到家了。

   她喘了一口气,进门之后,立即打开冷气猛吹。

   温度是降下来了,但是汗水还在不断地流,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被冷气冲得不带丝毫火气,但这不妨碍她的身体不断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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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5-2009 10: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感到非常疲倦,心里渐渐产生了恐慌——这样的流汗显然是不正常的,到底是怎么了?

   向公司打过电话请假后,她走到浴室准备洗澡。脱下衣服转身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愣住了。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确是自己吗?

   昨夜睡前还照过镜子,记得腰间的救生圈仍旧令自己绝望,脖子也粗得开始下垂,整个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然而此时一看,虽然离苗条尚有距离,腰身却已凹了进去,皮肤开始紧绷起来,似乎骤然间被人抽去了脂肪——偏偏这种突然的瘦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肤色,相反,皮肤似乎更加有光泽了,面上白里透红的,煞是喜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又惊又喜,在镜子前裸着身子转换姿势,自我欣赏了许久,不由暗暗赞叹。

   看来胡玲的药,果然具有奇效。

   这样自我陶醉了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洗澡更衣,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依照这样的速度,不用一天就可以恢复少女时代的风采了。带着这样的憧憬,她跑到储藏室里拿出尘封已久的学生时代照片看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每过几分钟便跑到镜子前打量一番,期待奇迹继续下去——可是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变化。

   难道药效终止了?

   她着急起来,又恐怕是自己眼睛看错了,便拿皮尺来量,拿秤来称,过两分钟便量一次、秤一次,如此折腾了一个小时,却再也不见减肥的奇迹出现。

   药效果然终止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较之昨夜已经大有改观,但是距离美丽仍有天渊之别,胡玲不是曾经承诺自己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吗?莫非是药喝得少了?然而,她分明说过,这样的药量已经足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开始思考起来。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降了下去,窗外虽然仍旧是艳阳高照,屋内却没有射进阳光来,反而似乎有些冷了。徐晓摸了摸有些凉意的胳膊,起身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并且站到了阳台上。

   阳台上被玻璃四面封闭着,阳光洒满一地,而又在空调的势力范围内,因此温度十分适宜,不冷不热。徐晓在这里站着十分舒服。她仍旧在继续思考着刚次的问题,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感到心烦意乱。

   汗水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等徐晓发现自己在出汗时,身上刚换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她更加烦躁,觉得连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对,正要再去换衣服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停了下来。

   也许这并不是老天也跟自己作对!

   她回想起那些减肥的广告,那些燃烧脂肪的招数,多半是以汗水的形式将脂肪排了出来——那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自己的确是在出了那么一场大汗之后才瘦了下来的。

   这么说,胡玲给的那种药,其实就是让自己以这种方式减肥?

    发现这点之后,她欣喜不已,索性走进屋内,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希望汗水出得更多。

   不料,这样捂在被子里之后,被子被原有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新的汗水却再也不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晓并不是个愚笨的人,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做什么事情,只是坐在床上,仔细回想今天早晨的全部经
历,终于让她发现一件事——自己出汗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是因为阳光。

   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自己才会汗出如洗,也许阳光正是那种药的催化剂。

   想到这个,徐晓立即下床,重新站到阳台上,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

   果然,没两分钟,汗水又像泉水般地冒了出来。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她心定下来,索性搬了张躺椅,将皮尺、磅秤和一面落地镜都搬到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这的确是个神奇的景象。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一个正在漏气的充气娃娃一般,一点点地变瘦,这种变化用肉眼便可以察觉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双下巴慢慢消失、胳膊一点点变细、皮肤越来越莹润光亮…….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体重直线下降,皮尺缩小了一寸又一寸。

   看来不用多久就可以恢复成当初的美女了。

   她在镜子前心满意足地看着这种变化的发生,唯一让她不安的是,身体上冒出的汗水并不清澈,而是粘乎乎的油一般的液体,这些液体浸透了她的衣服和身体下的帆布躺椅,渗透了躺椅之后,落到了地面上,现在,地面上已经聚集了一滩人形的油性液体,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加上自己正在不断地缩减着,这让徐晓想到一个词——溶化。

   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溶化的糖人。

   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微微不安,但是镜子里凸现出来的美丽让她很快忽略了这种感觉。

   这样过了一上午,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汗水渐渐地停住了。

   镜子里的徐晓,宛然少女,身体玲珑有致,皮肤光亮如玉,连目光也清澈如水起来。面对镜子,徐晓惊叹不已,消失了许久的一种激情,忽然在心中涌动起来。

   确定的确再也不出汗以后,徐晓又洗了个澡,吃过午饭,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便起床上班。上班之前她遇到一个难题——没有适合自己的衣服。那些给中年雍容的妇人穿的衣服,不适合现在这个少女般的自己,她左挑右拣,最后只好选了几件学生时代的衣服穿好,虽然旧了,却是更能衬托她全身洋溢的活力。

   那种药的效果太好了。临出门前,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模样,别人会怎么说呢?这么想来,她才想到自己要变得美丽的目的,原是为了留住许诸良。既然今天已经请了假,那便不忙上班,先去见见许诸良要紧。

   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去买一套合适的新衣服,然而朝镜子前一站,自信心顿然暴涨——人一变样,连衣服也仿佛变得漂亮起来了。

   赶到许诸良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公司里的人原本是认识徐晓的,但是竟然没有人认出她就是老板娘,这让她心里十分得意。许诸良的办公室在那间小公司的最里边,门是关着的,徐晓准备推门进去时,前台小姐拦住了她,很有礼貌地询问她的来历。

   “我是徐晓。”因为心情好,她一改往常的生硬口吻,语音非常柔和,简直有些悦耳了。

   前台听她这么说,露出惊奇的目光,下意识地道:“怎么会……”这个一贯拘谨的小姑娘,此时忘记了礼貌,无限逼近徐晓的面孔,仔细观察着,徐晓微笑着将自己的脸朝她凑过去,等着她确认。

   “天哪!”前台终于发出了惊呼,这在徐晓意料之中——有多久没有因为容貌而让人惊叹了?这种滋味实在是享受。

   “真的是您……徐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了,啧啧……”前台围着徐晓的身体转着圈,不断从牙齿缝里咝咝地吐气表示称赞。公司其他的人也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围拢过来,同样为徐晓的变化而惊叹。徐晓被人们包围着,充分享受着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赞叹。

   这样众星拱月地状态持续了几分钟后,徐晓打断了众人的话:“好了,我来找许诸良。”

   这话一出口,大家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徐晓望着许诸良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心知肚明,办公室内一定有个女人。

   那就斗一斗吧!

   如果是昨天,徐晓一定会掉头离去,因为她没有斗争的资本,然而,今天已经不同了。

   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这场斗争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一下,轻轻敲响了房门。

   众人识趣地散开了。

   “谁啊?”许诸良不耐烦地问。

   “我。”徐晓说。

   里面有一些轻微的动静,然后好一会没声音,接着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又过了一小会,许诸良才走过来将门打开——门开的时候他脸上早准备了满脸厌烦的表情,看到徐晓他的神色变了,眼睛灼灼发亮起来。

   这样的光亮,在一路走来之时,徐晓已经领教了许多,对此她只是微微一笑。

   “你是?”许诸良没有认出她来。

   “连自己老婆也不认识了?”徐晓说。

   许诸良好像没听懂这句话,疑惑地看着她,她仰头迎接这他的目光——面颊、颈部、手臂…….没有什么地方经不住眼光的考验,她满意地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露出她预料中的惊讶表情。

   “徐晓?”许诸良摒住呼吸,小声道。

   徐晓点点头。

   许诸良后退几步,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喜欢吗?”徐晓问。

   “不不不,”许诸良连连摇头,搓着双手,露出欣赏的表情,“当然高兴了,快进来。”

   屋内当然不止许诸良一个人,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腿长手的女孩,正横着眼睛望着徐晓。应当说这个女孩比现在的徐晓还要漂亮,但是,仅仅是漂亮而已,徐晓用余光一扫,便知道这女孩已经输了——许诸良虽然好色,却并不是没有品味的人,他通常喜欢内外兼具的女子,而那种女子实在不容易找,因此两相权衡,也只有舍内而取外了。徐晓经过今天的变化,外在之美已经无可挑剔,加上年龄和阅历带来的修养,那年轻的美女在她面前一站,立即如同甘蔗一般,嚼过之后便毫无味道了。许诸良也很是无情,为了讨好徐晓,对那女孩冷着脸一挥手,那女孩脸上的骄傲之色立即褪去了,她显然还没弄明白状况,睁大眼莫名其妙地望着许诸良。

   “出去,我太太来了。”许诸良说。

   女孩这才回过味来,愣愣地盯着徐晓看了一阵,在暗自的比较中败下阵来,羞愧地出门去了,徐晓并不同情她——之前自己比这更加狼狈时,也不见什么人来同情自己。

   她正在想着心事,不堤防许诸良已经到了跟前,正满眼含笑地望着自己。徐晓微微叹息一声。自从自己发胖以来,这样的温情眼神已经从许诸良眼中消失了,她一度以为是这个人变了,现在才知道,他一直如此,从未改变,改变的其实是自己。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连命运似乎也改变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近乎新婚的甜蜜,徐晓原本就是美女,这一番回春,更是令许诸良爱不释手,他几乎是以卑微的态度在爱着她——如果这的确是爱的话。家务活重新回到了许诸良手上,许久不曾尝到的许氏烹调又出现在桌上,滋味如旧,看来他不回家的这段时间,厨艺倒是在外得到了很大锻炼。徐晓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想,但是她也总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一切。

   一切都变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这是徐晓的心愿。

   倏忽就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里,徐晓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都如同王后一般 受宠。美女总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但不用再加班,连正常的工作也减少了许多,奖金却反而加了不少,在家中则连袜子或者手帕也不用洗,许诸良很乐意为美丽的太太奉献时间和精力。除非是必要的应酬,他很少出门了,通常都在家抱着徐晓说话、看电视、玩游戏,实在要出门,也多半带上徐晓,如同献宝一般到处张扬,听人夸奖说太太漂亮,便一脸无法形容的得意。

   这样的日子若永不过去该多好!

   徐晓陶醉于宠爱中时,内心常有隐隐的不安,她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自己依然是那个肥胖的弃妇。然而,这样的担心,经过半年的时光,也渐渐消散了。

   时光就这样蜜糖般粘稠的流淌着,直到某一天,徐晓在穿衣服时,发现自己竟然穿不下一件新买的衣裳。

   那是一件紧身的衣服,很显身段。徐晓不久前还穿过,赢来了许诸良惊艳的目光,但是现在这衣服从头上套下,朝下拉到胸部,就无论如何下不去了,四面都绷得快要断了一般。徐晓做出许多努力也无效,只好喘息着将衣服脱下来。对着镜子一照,徐晓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何时开始,玲珑的腰肢间出现了赘肉,略微一动,便形成一道肉垄。她靠近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也圆实了许多,眼睛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皱纹。

   严格说来,这些变化并不影响她的美丽,许诸良还是对她一样的好,丝毫没察觉她的改变。但是对徐晓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她怀疑那种药的效果只能持续半年,半年之后,一切便将恢复原样,青春和美貌将要失去,而失而复得的丈夫,必将再次失去。

   接下来的一周,徐晓密切关注着自己的体重,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正以每天一斤的速度在增长着重量,无论她绝食或者锻炼,都毫无效果,肥肉还是悄无声息地增长着。许诸良现在已经不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坐着了,因为胖了的她压得他的大腿很疼,他也开始抱怨她的腰没有灵气了。

   然后他就会出门去找那些玲珑的美女了。徐晓绝望地想。

   男人永远不会改变,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改变了,那么一定是女人自己改变了。这个道理徐晓已经明白了,她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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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5-2009 10: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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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5-2009 10: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再次想到了胡玲。 

  那个妖魔般的少妇,她手里有着那么神奇的药物,只有她才可以让自己的幸福永远保持下去。 

  必须趁事情没有糟糕到不能收拾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拿定主意之后,徐晓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请了假,匆匆赶去胡玲的家中。 

  胡玲家那栋幽静的别墅笼罩在树荫下,大门紧闭。徐晓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回应。本想转身离去,然而,腋下和脖子处,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肥肉正在增长出来,她摸了摸脖子——那里已经软绵绵缺少弹性了。

   看来是一天也不能耽搁了。 

  徐晓咬了咬牙,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想找扇窗朝内看一看。然而每一扇窗上都蒙着厚厚的深色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她大声叫胡玲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哑了,过路的人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别墅内却毫无动静。   也许胡玲并不在家。  

     徐晓继续在各个窗子上寻找着机会,心中越来越是恐惶,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她看看四周无人,便随手拾起一块砖头,朝一扇玻璃窗上敲了过去。   当啷一声,玻璃碎了,徐晓的心一阵猛跳。  

     路边的人并不多,这个世界又是这么嘈杂,徐晓敲玻璃的事情没有被人发现。她安抚了一下狂跳的心脏,便小心地从破碎的玻璃窗中爬了过去。窗框上还留着尖利的玻璃碎片,幸好那窗子很大,徐晓减肥之后也小巧了不少,居然被她毫发无损地爬了进去。 

    房间内非常幽暗,阳光完全被窗帘阻挡住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沉静的香气,一切都是安静而整洁的,仿佛是存在于记忆中的地方,是画面上的场景,而非真实存在的空间。徐晓毕竟是擅闯进来,心中忐忑不安,踮着足尖在一楼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那种药。 

    她上了二楼。楼梯是木制的,刚一踩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徐晓的心跳都快要吓没了,连忙静止下来,屏息凝神好一会,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屋内的确无人。饶是如此,木楼梯的声音依旧让她胆战心惊,她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

   楼上的几个房间都没有锁,她随意推开其中一扇房门,几乎惊得尖叫起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胡玲就睡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旁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那种透明的玻璃小瓶,瓶内装的想必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贪婪地望着那些小瓶,她和那些东西之间隔着一个熟睡的胡玲。胡玲像一条河一般横在了中间。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先还有些怯,然而当手指触到已经有些凸起的腰部时,对美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轻轻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拿起了玻璃瓶。  

      该拿几个呢?  

      她略一思忖,便拿了十来个这样的小瓶,用衣服兜着。 

     再轻轻地走出来。 

  她长吁了一口气,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玻璃瓶几乎掉到了地上,慌忙一个转身,胡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来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的脸像火一般地烧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状况,最后说了一句:“我又胖了。”说完便哭了起来。

   胡玲一动也没有动,仍旧是躺在那里,叹了一口气:“现在放下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将怀里的玻璃瓶抱得更紧,朝胡玲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身后,一声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得她全身发冷。 

  回到家中,她将玻璃瓶藏好,立即喝了一瓶,在阳台上进行了一番日光浴之后,体态复又恢复了苗条。 

  好日子仍旧继续着。  

   唯一让徐晓不安的是,这种药的效果持续时间越来越短了,起初是几个月,到了后来,一个星期就没有了效果,半年之后,她几乎一天要喝一瓶了。  

   从胡玲那里来的药只剩下三瓶了,只够她三天的量,三天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宝贝?”许诸良发现徐晓心事重重,爱怜地问她——自从服药之后,许诸良又重新呼她为宝贝了。
   
    她摇了摇头。

  这话当然不能告诉许诸良。  

  只是,三天之后怎么办? 
 
    三天啊。   

    她担心地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   

    又是一天了,等许诸良上班后,她习惯性地称了称体重——只是一个昼夜,她又胖了许多,看来还是得继续吃药。

  喝完药,她又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中沐浴着阳光。最近她已经习惯在做日光浴的时候睡觉了,反正药物的效果刚好可以维持她的苗条,达到最佳状态时便自动失效了,不用她操心太多。  

    这次睡的时间比较长,等她醒来时,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她感觉身上油腻腻水淋淋的,整张躺椅都被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汗水浸透了。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她站起来,准备去洗澡,身上穿的睡裤却滑落下来。  
 徐晓赶紧将裤子拉上来,朝窗外一看——幸好无人看见。

    然而,裤子第二次滑落了。

 她再次将裤子提了上来,低头一看,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自己的腰肢,不知何时竟然瘦到如此地步,大约只有普通女人的大腿那么粗了。

  她这次冒出来冷汗,与药水作用的汗水混在一起,又湿又粘。
  
    抬头朝镜子中望去,她长大了嘴,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整个身体都瘦得像一根长长的棍子,脸部瘦得毫无形状,因为瘦,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占据了面部的半壁江山,眼睛下面,鼻子和嘴没有多余的地方可呆,拥挤在一起——因为面部极端瘦小,以至于鼻子和耳朵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乍看上去,似乎耳朵就长在鼻子上一般。
   
     这样一张脸,不仅毫无美感可言,反而极其恐怖。
  
    徐晓听见自己尖声大叫起来。
  
     而镜子里的自己,在叫声中张开了嘴,于是面部的一切都不见了,只看见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整个脸变成了一个洞。
  
     徐晓持续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注视着自己那双瘦得几乎只有蜡烛般粗的手臂,还有大腿般粗细的身体、拐杖一般的双腿…..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是仍旧有些邻居家里有人,他们听到徐晓的叫声,纷纷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朝这边看过来。徐晓注意到这点之后,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叫声,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她勉强扶着墙壁,一边剧烈地颤抖,一边高声叫喊着,四肢支楞着进了房间。
 
  一进房,她便摔倒在地上。
 
  她仍旧在叫喊着。
 
  不知道叫喊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爬到房间里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
 
  由于没有阳光照射,汗水已经停止了,然而缩小的身躯却没有恢复原状。她看着自己那副可怖的模样,紧紧地捏紧了拳头——那拳头只有乒乓球大小了。
 
  该如何是好?
 
  这副模样,怎么能在世间生存下去?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忽然响了。徐晓被这骤然而来的铃声吓得一哆嗦,抖抖地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许诸良的问候,她心中一阵酸楚——就是为了这个男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诸良毫不知情,万般柔情,尽数通过电话传来,徐晓勉强镇定心神,听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许诸良下班后就会回来,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这是徐晓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念头。

   只能去找胡玲了,也许她有办法。

   想到这个,徐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到卧室里洗澡。泡在澡盆里时,看着自己只有原先一半粗细的身体,她泪流满面。水波荡漾中,她仿佛看见自己正在慢慢溶化,身体越变越细……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一边哭泣着,一边洗完了澡。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只能将腰带紧紧地扎住,就这样走了出来。

   正要出门时,看到地面上满是油糊糊的液体,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汗水出得格外多,在地面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倘若被许诸良看到,恐怕他会起疑。尽管自己心力交瘁,也只好用拖布来努力拖地。

   拖到阳台时,是最为费力的,那些油汗几乎淌遍了整个阳台。这都是自己身体的溶液啊,徐晓胆战心惊地想着。

   还没有来得及拖,刚刚站到太阳底下,阳光一照,她感觉自己全身又开始冒汗了。

   难道药效仍未终止?

   她不能置信地看看太阳,慌忙躲到阴影底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颤抖着朝一线阳光伸出一截手指。

   她亲眼看见,那截手指,在阳光下很快便冒出了油性的液体,液体朝下滴落,而手指,也明显地变细了……她亲眼看到自己溶化!原本毫无感觉地手指,仿佛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她将手指收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药效不会终止了!

   外面阳光灿烂,自己如何走到胡玲家去呢?只怕还走不到她家里,自己就先溶化成一滩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遇见胡玲,在夜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

   而在白天,她却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睡觉。

   她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女人啊,为了美丽而服用药物的女人啊,最终变成了夜的生物。她终于知道,自己将终生与阳光无缘了,就像胡玲那样,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出没——而且是这么丑陋。

   她看了看阳台上灿烂雪白的阳光,凄然一笑,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阳光底下。

   她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自己,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这样活下去,她可以没有阳光,但是她不能没有美丽。

   她感觉到阳光正在融化自己,像融化冰淇淋一般。在许诸良回来之前,自己就会完全消失了,他不会知道这油汪汪的阳台上,遍布的都是她的身体。

   不知道融化成液体之后,是否一样会有感觉呢?

   她的全身都淋漓下落,渐渐地失去了眼睛、鼻子、手掌……渐渐地失去了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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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5-2009 11: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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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5-2009 02: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那个女孩子很聪敏,利用动物把这可怕的诅咒止住了。

可怕的减肥药。。难怪那个女人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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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5-2009 09: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No.550)长发

     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

  有个小孩,是个女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头发特别长,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们玩,常常一个人站在一边发呆。她没法坐下,因为一坐就坐到了头发上。

  大人们说不要和她玩,据说她是个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时候,都是光着头,顶多有点短头发,最茂密的头发也不过耳。但是这小孩一出生就长着一头长发,一直长到了脚跟,护士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毛孩,后来拂开头发,发现里面是光溜溜一个正常的孩子,觉得十分惊讶。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还长着一双浓密的眉毛,漆黑地悬挂在眼睛上,乍一看就好象长了两双眼睛。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和一双浓密的眉毛,还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张嘴就吓了人一跳,她母亲不敢亲自哺乳,只好喂牛奶,奶嘴咬坏了无数。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齐的牙齿,跟她同时出生的还有村子里的几头小猪,和几只小羊,这些小猪和小羊的身上也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摸上去和人的头发差不多。

  大家把长着人头发的小猪和小羊都杀了,把人留下了,取了个名字叫发生。

  发生平时很少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我喜欢欺负这种老实又不合群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两个小孩,偷偷绕到她身后,轻轻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头发,一剪刀剪下去,她发出骇人听闻的尖叫声,从地上一把跳了起来,吓得我和那两个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们这一群人都被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她捂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惨叫,全身因为疼痛而抽搐。她越滚动,头发越是纠缠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剧烈。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的头发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头发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丛草没什么区别,本人没什么感觉。她的头发剪不得,那不像头发,倒像是什么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最后她活活疼晕了过去,我们早吓得一哄而散了,远远地回头,还能望见她被自己的头发包裹着,不时抽动两下。

  她后来总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们,也不大出门了,生怕别人不小心踩到她的头发。虽然如此,在某些时候,从她家里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断了些头发——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那么长的头发,不断才是怪事。

  就因为这头发,到了十多岁,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亲,却没一个人理会发生。其实发生长得蛮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画上的美人一个样。这也可以理解,谁能忍受自己的媳妇经常这么惨叫呢?再说,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她怕我们,我们也怕她,互相躲着。

  后来,村里有个女孩病了,病好后,一头头发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没治好。也不知是谁开始说,后来全村都这么传,说是发生的头发可以治这种病。女孩的家里人去找发生她妈商量,她妈和她爸虽然很嫌这个女儿,但关键时刻还是疼惜她,坚决不肯剪她的头发。

  “你要我女活活疼死呀?”她妈不客气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门去——对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发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习惯了。”春生妈说。

  砰!

  毫无疑问的,这种对话最后遭殃的往往是门,发生家的门板被发生的爸爸弄坏了,春生妈吓走了。第二次带了钱来,门板又被弄坏一次。第三次带了更多的钱来,发生妈就跑到铺子里买了一把崭新锋利的剪刀。

  “剪刀钱你出。”她试了试刀口说。

  “当然当然,”春生妈说,“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发生妈把发生叫了过来,我们都挤在屋门口看。发生不肯过来,缩在里屋不肯出来。发生的爸爸站起来——砰,又坏了一张门,发生就被拖出来了。

  发生妈把发生按在椅子上,发生爸爸和春生妈按住她,还没开剪,她就尖叫起来。

  她叫一声,我就哆嗦一下。

  发生妈举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锋利,寒光闪闪,连那光彩都似乎能伤人。

  发生妈挽起一截乌黑稠密的头发,比了比长度,问春生妈:“这么长够了吧?”

  “够了够了。”春生妈连声说。

  发生妈卡擦卡擦空剪了两下。

  发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缩成了一团。她的头发像蛇一样盘曲起来,在头上盘成一团乌黑的大帽子,只剩下她妈手里的那一把没盘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动奋力挣扎,眼看就要挣脱出来了,发生妈果断地伸手一剪,刀去发落,发生发出一声长嚎,身子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怪异姿势猛然一挺,便软软垂下去不动了。

    我们面色苍白,紧紧靠在一起。

  “她没事吧?”春生妈担心地问。

  “没事,习惯了。”发生妈说,“这头发比较多,你再送两斤肉来。”

  “好的好的。”春生妈伸手从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动不已的头发,那头发顺势缠上了她的手,她脸上冒出一层橘子皮样的鸡皮疙瘩,将头发塞进一个布袋内,打飞脚走了。走了很远,我们还能看到那布袋在拼命地蠕动着。

  发生妈用一块布堵住了发生的嘴,免得她的叫声吵到别人。发生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一米多长的头发齐刷刷竖在头顶上,仿佛带着一股什么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妈按住了她,我怀疑那头发能把她从地上拔起来,一直拔到天上去。

  “你们走走走,没什么好看的。”发生的爸爸挥手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一哄而散,又一窝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妈已经到家了,一家人对着装头发的口袋发愣。

  “妈,这东西看起来太怪了。”秃头春生说。

  “就是就是。”春生爸说。

  春生妈也很没把握,伸手想打开袋子,又不敢,三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我们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说
的什么,只见他们忽然停了商量,春生妈将袋子倒举到春生头顶,春生用些皮革之类的东西把整张脸围住,春生爸飞快地将袋口的绳子一扯,满袋扭动的头发像蛇一样直扑到春生头顶上。春生透过皮革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手朝脸上乱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妈妈一边一只手抓住了。

  我们躲在窗边,眼看着头发在春生头上飞舞了好一阵子,发出吧唧吧唧泥鳅般的声音,又猛地竖得笔直,咔擦一声响,仿佛木头桩子钉进石头里,春生被这一下顿得坐不稳,整个人滑到了地上。

  之后,头发忽然柔顺地垂了下来。

  “好了?”半晌,春生妈小声问。

  “好像是。”春生爸迟疑地扯了扯春生头发的黑发,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别扯,痛!”

  秃头春生又有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发生的头发在她的头上生了根,稳稳地安了家,和正常的头发一样慢慢往长里长,长到一定程度后,春生就把头发剪短。这头发生到春生头上之后,好像就没了那种怪异的生命力,随便你怎么剪怎么拽,只要不扯动头皮,就没一点感觉。

  这事飞快地传开了,传出了村子,传到了镇上,又传到了县城。秃头们络绎不绝地来我们村,找发生要头发。发生家的破房子换了瓦房,后来又换了楼房,家里买了拖拉机和摩托车,哥哥也娶了个漂亮的媳妇。

  发生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发生的惨叫再也没有平息过,白天黑夜,每时每刻,我们都听见她发出痛楚的叫声。起初这声音常常让我们全身颤抖,后来听习惯了,也就和水声风声没什么区别,偶尔有时候听不到,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光头们长出头发以后,给发生送来了很多锦旗,记者来采访发生,发生裹在自己的头发里浑身哆嗦。

  “发生,你治好了这么多人,什么感觉?”记者问。

  “疼…….”发生哆嗦着说。

  “我问的是你心理上有什么感觉?”记者启发道。

  “怕…….”发生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敲打着,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

  记者不再问她了,转而问发生的爸爸:“您对自己的女儿这种行为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很骄傲,”发生的爸爸满面红光,说了很多,最后一挥手:“我们希望,全天下的人从此都不再为秃
头而烦恼。”

  他说这话的时候,发生的头发又一次竖得笔直,记者们咔擦咔擦拍下了这难得的场面。

  发生现在变成最抢手的姑娘了,很多人来发生家提亲,但发生爸爸和妈妈都没答应,发生躲在门后看着那些挺不错的小伙子来了又走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呻吟声就停下来了。

  所以,如果我们没听到发生的惨叫,那一定是有人来提亲了。

  “我想快点出嫁。”发生有一天从她住在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对我说。我吃了一惊,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说过话。

  “为什么?”我问。

  她的头发从窗口垂了下来,在没有风的空气中卷曲成各种形状,我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她说。

  发生的爸爸为了实现他在记者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到电视上登了广告,还专门租了辆大客车专门往村
里拉光头,车身上写着“生发专用车”,每次一拉就是满满一车,下来的全是光头,一片明晃晃的,让人眼前一亮。

  发生的叫声更惨了,但我们也很快习惯了这更惨的叫声。

  发生忙着被人剪头发,她爸爸和妈妈也怕别人偷剪她的头发,总是不放她出来,把她关在房里,每天吃核桃芝麻之类的东西,说是能养头发,吃得她全身都冒油,一天到晚拉稀。

  “我们帮帮发生吧。”春生说,这时她已经出嫁了。

  我们不知道怎么帮她,再说都有自己的烦心事,顾不上她。春生说,如果发生没有了头发,就能出来玩了,也能嫁人了。

  我始终没想明白嫁人和头发之间的关系,但春生年纪大,她这么说了,当然有道理。

  当夜,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人,偷偷跑到发生的窗户底下,小声叫着她的名字。她一边惨叫一边探出
头来,乌黑的头发覆盖了整面墙壁,好像一大团水渍。

  我们拽着发生的头发爬了上去,各自掏出剪刀,发生一看见剪刀,就猛然跳起来躲到床底下,我们怎么拽也拽不出来。

  “疼!”她说,

  “剪光了就不会疼了。”我说,“忍一忍。”

  发生听了这话,就钻出来了。我们用一团布塞住发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厉害,被她爸爸听出不对劲来。

  一人一把剪刀剪开了,发生的汗水流了一地,头发也没剪光。

  我们继续剪,春生在旁边把剪下来的头发装到麻袋里,装满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妈妈在下边接着。

  后来,发生不流汗了,开始从每个毛孔里流出血来。

  “她要死了。”我赶紧松开她的嘴。

  “别停,”发生呻吟着说,“剪!”

  “你流血了。”我说。

  “没事,剪!只要没头发了,死都愿意。”她说。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脸,又剪了几刀,最后她完全变成了血人,头发也没减少。我扔下剪刀,从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着我走了,我们没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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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5-2009 09: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春生还在不停地剪着。

  这晚发生死了,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我们也没说,春生家把发生的头发拿去卖了,也赚了一栋房子。春生给我们一人买了个随身听,我没要。

  发生死了以后,按规矩本来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头发还在继续长,比活着的时候还长得更快,发生爸把这事跟村长一说,大家一致同意让发生土葬。

  追悼会的时候,全村人都去了,发生被白被单蒙住,放在灵堂后,用块白布帘子遮着。追悼会进行到一半,白布帘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来,仿佛有很多人在帘子后朝外挤,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状。大家吓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时,有个人看到了帘子底下伸出来的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水一样流了遍地,一眼就看出来是头发。

  发现是头发之后,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开帘子,掀开了白被单。发生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白得好像从来没有过血色,全身都被疯长的头发包住了。只这么一会的功夫,头发已经铺满了灵堂的地面和四壁,到处漆黑一片。发生爸爸说不用怕,吩咐一人拿着把剪刀,大家卡擦卡擦开剪,头发纷纷落地。不过这次发生没有再发出惨叫了。

  头发总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铁锨凿上去都留不下一个印,发生刚躺进去没一会,还没起灵,棺材就被头发撑爆了,头发像蛇一般蜿蜒生长着。送葬的队伍前所未有的长,不是为了纪念发生,而是必须得有这么多人跟在后边,才能把头发及时剪断。前边的人抬着发生的遗体,匆忙上了山,挖了个深坑埋了。

  发生的头发很快从地里冒了出来,黑油油的,渐渐覆盖了满山遍野。人们找到了一条发财的好路,成群结队地上山割头发,然后拿去卖给村外秃头的人。发生的爸爸有些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发生已经死了,头发就不再只归他们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发生的头发换来的。

  头发越长越多,渐渐地将其他的植物都挤死了,最后全村只剩下了头发,一走进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面上飘拂。

  春天的时候,那些头发上长了些白花,变成蒲公英般的絮,风一吹就四处飘。

  起初,我们不知道这些白花是什么东西,随它们飘,反正眼睛看惯了黑色,来点白色也是不错的。

  后来,这白花越来越多,到处都铺满了白花,连我们吃饭的碗里,喝水的杯里,都满是这种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开。

  过了一阵,很多人开始觉得身体发痒,痒得钻心,去医院看了皮肤科,什么毛病也没发现。

  “痒死了。”春生说。她不断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身体,我在她身上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她自己抠出来的血印子。

  春生抠着抠着,忽然从嘴里喷出一把黑色的东西来。

  那些东西虽然湿答答地粘在一起,还是能看出来是人的头发。她伸手连忙去拽,刚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着,更多的头发涌了出来。

  从她的眼睛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鼻孔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耳朵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长出了头发。

  春生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发球,完全看不到一点别的颜色,她在地上打滚嚎叫着,我远远跑开了。

  一路上,很多这样黑色的发球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想跑回家,却认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里。地上的头发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来,有人从头发中伸出手来,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后回头看看,已经看不见村子了,只望见一只巨大的黑茧一样的东西,把村子和村子里的人,把活着的春生和死了的发生,一起包了起来。

  和我一起跑出来的还有几十个人,我们后来都只联系过一次。

  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我们中的一个人身体开始发痒,到医院里透视,发现他的内脏和血管里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长成了漆黑的头发,把他们团团包裹起来。

  他们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觉得身体开始发痒了。

  但我已经没有打电话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能对着镜子说:“你也开始长头发了。”

  镜子里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东西在飘拂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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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5-2009 10:5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可怕了。。那个头发,会自己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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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5-2009 10: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No.551)独活

     车子穿过道路纵横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来人往和车来车往。隔着玻璃窗看,这些人和车都显得很远,伸出手去摸的话,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这么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和这车窗外的人一样,只可观望,不可触摸,这让我不由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们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东西或者人,并不能带给你真切的触感,他们和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常常喜欢这么胡思乱想,一边瞎想一边飞快地开车。开了不知多久,出于本能,我把车子停了下来。瞎想的人必须有这种本能,否则车子一直开下去,恐怕能开到天尽头。

  已经到了。我看了看时间,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前方是一处小小的村落,村口站着一个人,迟疑地从挡风玻璃上望着我。我走出车门,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惊——刚才忙着想事,没注意环境,现在才发现,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两边望过去都是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黄泥路,尽头便是这处村落,此外别无人迹。

  “赵方吗?”我打量了那人几眼——平头,白脸,瘦长身材,和老总的描述差不多。

  “对。”赵方赶紧走过来,“你是张平吧?”

  “嗯。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他把手上提着的旅行包举了举。

  “现在就走,还是回家打个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有点羞涩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车。赵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车门前,他站住身子,回头望了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脉脉的田野,田野间奔跑着狗和孩子,大人们扛着锄头穿梭其间,笑语远远传来。我又回头望了望赵方,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怅。发觉我在看他之后,他脸上一红,低头钻进了车内。

  我照例不喜欢说话,赵方却不停地问一些问题。

  “公司很大吗?”他问。

  “还好。”我尽量精简词句。

  “很远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个小时。”

  “那真的是很远啊。”

  “嗯。”

  ……

  我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也不会轻易打断他。到最后他察觉到车内冷淡的气氛,笑了笑,越过座椅的靠背,朝我身边探过头来:“你不喜欢说话?”

  “嗯。”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为难。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因为懒,因为很多话短时间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其实不可能通过语言来理解对方。

  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个人,所谓感同身受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譬如,我现在在开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了7个多小时的车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胀痛,脊背也有些发酸。但我没法让别人知道这种感觉,如果我告诉赵方这些,他可能会同情和安慰我,但实际上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把疲倦从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说语言是很无力的东西,越长大我越意识到这点——永远不要指望别人能够真正理解你,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便身处闹市,也无法改变这种孤独。

  赵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长篇大论,一想到要把这些说出来,我就感到头疼,因此索性装作没听见。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闹市区,问过我这句话之后,赵方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又一
声惊叹。

  “这楼房很高,跟电视上一样!”他说。

  我连“嗯”都懒得说一声了,专心开我的车。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到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见过楼房?”

  “没见过这么高的。”他说,我的问题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长到19岁了,还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村里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城市里果然很热闹,哎,这个女的穿吊带啊……”

  我觉得头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欢说话,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这么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涩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惊叹声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也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也许它还有着某些可爱和新鲜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间,对之视而不见罢了。

  赶到公司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我把车停进车库,带着赵方从车库内的电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层。依照老总的指示,第一时间把他带进了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见我把他领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立即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从那张大班椅上站了起来,并且从巨大的写字桌后走出来,朝赵方伸出双手:“桃源农夫?”赵方起初有些拘谨,听到老总这么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两人热烈握手。

  听到他们的互相称呼,我有点晕,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很快让我反应过来——这两人是网友,两人在网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认为对方是知己,老总听说赵方这么大一直没走出过村子,便力邀他来公司任职。在此之前,老总从来没亲自安排过什么人到公司来,这也可见他对赵方的重视。眼见两人聊得热络,我识趣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老总叫住了。

  “张平你别走,跟我们聊聊,”说着他又对赵方介绍,“这是张平,是我们公司的策划,平时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来。”这话让我心头有些震动——说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和谁聊得来,虽然老总经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是浅层次的,没想到他话里居然对我有些知己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三个人一起聊,才发现我们真的有共同话题。比如,我们都认为人是孤独的,也认为这种孤独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总的网名“沙漠中人”就有这个意思,他说他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处在人群中央,却感觉其他人不过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赵方则说,他感到这世界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村落,除了那个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极其冷漠,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留在村子里不出来的原因。最后我们开始探讨这种孤独感的由来,却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眼看快下班了,老总让我带着赵方到各个部门转转,认一认人。我带着他在各个办公室间穿梭来去,大家见来了个新同事,都表现得很热情,但我们一转身,他们又聊起了我们进来之前的话题——归根到底,新来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依旧无关,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这期间我半步也没离开他身边。

  最后我们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老赵和丽丽正在看报纸,见到赵方,两人都热情地起来招呼,随后拉着他问长问短。赵方也很热情地和他们聊着,我一个人坐到电脑前上网看新闻。

  没多久,赵方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走出去时,他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城里,但并不显得特别的认生,何况这是在公司内部,各处都向他介绍过了,上个厕所我当然没必要跟着。因此,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头也没抬,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闻上。

  老赵和丽丽继续看报纸。

  毫无防备的,我们听到赵方在门外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在满公司乱窜。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跳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没等我们打开门,赵方已经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并且立即将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直喘气。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那双睁大得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眼睛疯狂地看着我们,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了?”我们被他的神情吓住了,看着神情,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全死了?”老赵问。

  赵方定定地看着我们,手指慢慢抬起来,带着均匀的抖动,指着门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这话让我们全张大了嘴——要相信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至少有15个人,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他们活蹦乱跳地忙碌着,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个一干二净而又悄无声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赵方的神色如此惊慌,他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是无法造假的,那两点缩得几乎看不见的瞳孔也不会骗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呆了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我和老赵冲上去,把赵方软塌塌的身体朝旁边一拨,一把拉开门。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们就知道赵方说的不是真话。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我能从这些或高或低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每一个人。当门完全打开之后,大办公室里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走来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点异样也没有。

  我和老赵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耸,笑着回到了我们的办公室。

  我转头望着赵方。

  “都死了是吧?”他还是那样一副吓没了魂的样子。

  “是的,”我难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龙活虎。”

  听我这么说,他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仿佛这才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飞快蹿到门口,愣愣地望着大办公室。

  “怎么搞的?”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会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现在,我懒得再问这么多,学着老赵的样子耸了耸肩,又回到了电脑前。

  赵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们刚才真的都死了。

  我没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赵方一只手掌在大腿上搓动着,脸涨得通红,“我还摸了他们的胸口,没有心跳,鼻子那也没呼吸,真的死了。”

  我还是没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赵和丽丽,那两人咳嗽一声,举起报纸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开门出去了。

  我们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事情,望着门口。

  他把门关上了。

    这门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就听不到门外细小的声音了,但可能是因为他离门太近,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惊叫声。

  “疯了。”老赵笑着说。

  这次我们谁都没出去。

  赵方也没再进来。

  过了几分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丽丽坐在电话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们快看窗外!”一个严重变形的声音大喊道,这声音变化得太厉害,我们都没听出来是谁,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没一个活人!”

  “我们还活着!”丽丽笑嘻嘻地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他几乎崩溃地吼着。

  丽丽还想逗他,被我和老赵阻止了。赵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开玩笑那么简单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相信城里没一个活人了。虽然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我还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是热闹的街道,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不要说都死了,连一个死人我都没看见。

  我刚走到窗边,就听到赵方在电话里又喊了起来,这回他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们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在哪?”我问,“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我在总裁办公室,”他的嗓子仿佛被捏紧了似的,变得又尖又细,仿佛生锈的铁丝,听得我喉咙发痒,“沙漠中人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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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5-2009 10: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哦?”我尽量安抚他,“你别动,我马上就来。”

  我和老赵匆匆赶到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赵方出现在门口。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么短短的一会功夫,他整个人都仿佛扭曲了,那张脸似乎瘦了不少,维持着一种惊恐仓皇的表情。

  “沙总呢?”我问他。

  “死了,”他颤声道,向身后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总声音洪亮地骂道。我们越过赵方的肩头,看到沙总正从大班椅上站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骂。

  在沙总说话的同时,赵方仿佛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骤然朝上一挺,立即回过头去,指着沙总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从赵方的神情上,沙总看出了点什么,他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赵从赵方身边挤过去,张口要说什么,又回头望了望赵方:“赵方你先出去,我跟沙总说点事。”

  “我不出去,”赵方满脸汗水和泪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赵,他要说什么我知道,这些话当着赵方的面不好说。我拍了拍赵方的肩膀:“我们回办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赵方慌张地道。

  “走吧,我保证没有。”说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总裁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他还要挣扎,一眼看到大办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们又活了。”他喃喃道。

  “对。”我拖着他回到办公室,丽丽迎上来想问什么,被我一个眼色挡回去了。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给赵方倒了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这杯热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时痉挛一下,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大多数时候都只蹙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我觉得他这样想下去可能会疯得更严重了,想找点话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急切地告诉我:“他们真的都死了,我还打了110,没人接电话,可能警察也都死了……”这样我们根本就无法交谈下去,后来我也只好随他去了。

  老赵和沙总谈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后,两人也没出来。公司的人都走了,丽丽走之前还帮赵方续了杯热水。我必须要陪着赵方,就在一旁看书,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继续喃喃自语。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老赵总算进来了,他指了指我:“沙总叫你去一趟。”

  我出门的时候,赵方身子抖动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来,但老赵按着他说:“我在这呢。”他便不再动了。

  出门后,刚把门关上,便听见身后的门内传来赵方变调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他打开门冲了出来,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连连摇头,嘴唇不断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问老赵。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赵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离开我左右了。我带着他往老总的办公室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要问时,沙总已经把门打开了。看到我和赵方,他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们进门。

  “赵方,你好像不太适应我们公司?”沙总试探性地问。

  赵方双手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没意见吧?”沙总又问。

  一听这话,赵方总算抬起了头,连连点头:“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了,这里……”话到嘴边,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我不适应这里。”

  “那好,”沙总点了点头,“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要不还是让张平送你回去?”

  赵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沙总站起身来,“趁天还没黑,早点送他回去,”他凑到我面前,压低嗓门道:“他看来精神有问题,早回去早了事。”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沙总又说:“你今天开了一天车,让老赵跟你一起去吧,中间也好换个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方已经触电般地颤抖起来,飞快地说:“不!”我们愕然望着他,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让张平一个人送我。”

  “好吧。”我点点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赵方虽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来还很听我的话,只不过是路上累点罢了。

  我们返回办公室,老赵迎上来,赵方立即躲开他。老赵苦笑一声,跟我打了个招呼,又对赵方说了声“好走”,便先下班了。赵方到角落里提起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门。

  就这样,从把他接来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车库的路上,赵方一直低着头,任何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引起他一阵痉挛。直到我们坐进车中,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车子发动,离开了公司大楼,他才抬起头来。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懒,就没跟他说话。他眼睛呆呆凝视着前方,似乎也没心思和我说话。

  车子开了一阵,赵方的眼睛活动起来,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处打量,好几次甚至会过头望着车后,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嘴唇抿得发青。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我们驶离城区,逐渐进入无人的山间,他才开口了。

  “张平。”他忽然喊了我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阴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么怪异的腔调,正相反,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音调不高也不低,就是这样,反而让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惧。

  “嗯?”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很多,脸色也恢复了点红润,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仍旧在敲键盘般的抖动着。

  “那城里的人都死了。”他说。

  “你刚才也看见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说。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不是那样的。”他朝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让我几乎认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是活的,但是你没看到他们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你是说我没看到的时候他们就死了?”我胡乱和他搭话。赵方的精神有毛病,这点是丝毫不用怀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说他看错了,只好小心地顺着他来,否则他突然发起疯来,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们村了,熬过这一个小时问题就解决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全都变成了死人——这一路上都是这样,在车子后面,还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钟从你眼前经过时还活蹦乱跳,后一分钟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本来以为老赵不是死人,没想到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突然就不动了——全部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突然就不动了,连眼珠都不动了……”他详细描述着他见到的情形,我听了个开头,后面的就没仔细听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经差不多六点钟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青山的边缘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树叶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把头发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侧眼望望沉浸在叙述中的赵方,问他冷不冷,他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窗户摇了上来,将车内的灯打开,外头显得愈发黯淡了。

  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下来,四周漆黑一团,只有车前灯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赵方的声音停止以后,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静,让我有些无法适应,甚至感到某种恐惧。我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还差半个小时就到了。”

  赵方没接腔,我感觉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我凝视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种奇怪的局面,仿佛黑暗是个整体,而这一点车前灯的灯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开,然后这黑色的整体在我们身后又慢慢合拢,像水一样包围着一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赵方的凝视,也属于这黑暗的一部分。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的话,”赵方忽然开口,让我的心无端狂跳了几下,“他们就在你身边死了,但你什么也看不到,换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兴吗?”我强行转换着话题。

“高兴。”赵方说,“我只是同情你,一个人住在那样的城市里,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真是可怜。”这话说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气,虽然明知他是疯人说疯话,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种情形,就让忍不住汗毛倒竖。为了减轻他这话带来的影响,我打开了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在播放着新闻,播音员悦耳的女声,让车内的阴森气氛一扫而空。

  “如果那里的人都死了,那么谁在播音?”虽然觉得不该刺激赵方,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么问是出于何种心态。

  “我不知道。”赵方疑惑地紧蹙着眉头。

  “还有,你说他们在我看不到的时候都死了,但是这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从车子四面传来的人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还能听到。”我又想到了这么一件事。

  “啊?”赵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们的确是一动不动——也许嘴还在动?”

  “假如嘴还在动,那就是没死。”我说。

  “我不知道……”赵方彻底被我弄糊涂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时喃喃自语,再也没有来打扰我。

  没多久,我们便进入了赵方家所在的村庄。

  赵家村到处都亮起了灯光,将一栋栋农家楼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现在夜色中。进入村庄,赵方长吁了口气。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子直接开到了他的家门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车后,他对我说。我想想的确如此,便给沙总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沙总在那边连声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电话,发现赵方正望着我的手机发呆,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赵方家是一座带院子的两层楼,因为时间不晚,院子的门没有关,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楼下的堂屋敞开着两扇大门,能清楚地看到门内一张圆桌,周围坐着四五个人在吃饭。赵方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里头的人发现了他,都站了起来。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从他和赵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这是他父亲。

 “我不喜欢那里。”赵方说。他这么说倒帮了我的忙,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赵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诉他家里人,到了这里,我才决定什么也不说——也许赵方真的只是不适应那座城市,也许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毛病了,没必要让他家里人担心。就算他以后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我说不说都一样。

  赵方在家里显然深得宠爱,他这么一说,大家没有责备他一句,反而说不喜欢就别去,回来种田也不错。说了这么几句后,赵方的父亲指着我问:“这位是?”赵方连忙对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赵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双亲和赵方之外,还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儿三个人。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来吃饭。我正好肚子饿了,农家饭又异常香甜,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倒是赵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几个亲人。

  吃过饭,又聊了一会,赵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别动。”他说。

  “好。”我知道赵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场时他的亲人会不会也死掉。但愿他不会看到那样的情形,即便是幻觉,那想必也是相当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装作欣赏天上的星星,仰着头在院子里走动,特意背朝着堂屋。

  赵方走了进去。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就跑了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急促,还没到身边,我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这让我心里一沉:难道他在这里也有同样的幻觉?

  “没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张兴奋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看到那种可怕的场面。

  “没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么事?”他嫂子在堂屋里大声问。

    “没什么!”他朝堂屋内挥了挥手,又对我说,“我太高兴了,”他的胸脯高高耸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长气,又说,“我现在不能进去,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很怪,我在这里站一阵。”

  “好。”我递给他一根烟,被他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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